──耗费了数千个日子的筹谋佈算,真正收网,其实也就是短短几个时辰的事情而已。
看着奉旨离殿的曹允亲自往召高如松入宫,紫宸殿里,萧琰怀抱着爱子斜倚在龙床之上,往日俊美英伟的面庞此时已是一片衰颓疲败,不仅眼窝凹陷,脸色发青,额际亦不断泛着虚汗……再加上那不知何时已然染上点点霜白的鬓发,竟让今年方届而立的帝王平白老了十岁不只,模样怎么瞧怎么不好,像是只凭着一口气勉强撑着而已,随时有可能就此撒手人寰。
这副几可乱真的命在旦夕、性命垂危之相,还是孙医令与芙蕖通力合作下的成果。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往近了瞧仍可能看出些许破绽,但眼下正值深夜,便是再怎么掌灯,紫宸殿内仍是一片曖昧难明的昏黄。如此光线,不说覷出破绽,就是早知内情的萧宸都忍不住瞧得泪眼迷濛,竟似生怕父皇下一刻便真去了性命一般。
若在平时,见着爱子泫然欲泣的模样,萧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将人哄到破涕为笑;可眼下如此境况,让萧宸继续哭着无疑比只单单板着小脸要来得有说服力许多。故萧琰纵有千般不捨,仍是没阻止爱子哭到眼圈发红哽咽不已,只是叹息着用看似无力的臂膀轻拍了拍孩童背脊,安慰道:
「就算要帮着父皇作戏,也莫要这般折腾自己……你难受到如此地步,却教父皇如何捨得?」
「宸儿……知道……只是一时有些……控制不住……」
与其说萧宸是在配合着父皇作戏,还不如说他是给父皇面色衰败的样子带入了戏。就算理智清楚眼前的一切全是虚假的,早已刻印进魂灵深处的恐惧、悲痛和悔恨,却依旧怎么也无法平復。
望着父皇凝向自己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怜爱目光,回想起前生父皇握着装有他断发的锦囊力竭崩殂的景象,萧宸心下酸涩愈甚,忍不住一个倾前、哽咽着将头埋入了父皇颈间。
看着爱子低伏在自个儿颈边的小脑袋,想到前些日子才醒悟过来的那些事儿,萧琰心下无奈之馀亦微微有些涩然,却终究没捨得阻止宸儿这样亲近依恋的举动。
──这些日子来,每每有馀暇,他的心思就一直掛在宸儿身上;一方面百般不捨、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他心中并非没有合适的解决应对之法,却偏偏就是狠不下心来做决断,更捨不得同宸儿提起这些……虽然高如松之事让他有了延宕的藉口;可今日过后,他无论如何不捨,也再没有理由放任自己那般纵着宸儿了。
所以他只能一再告诉自己「这已是最后」;所以今日之事明明存在着相当的凶险,他却仍是纵容着同意了宸儿留在身边的要求,还在孙元清投来不赞同的目光时回了一句「这么做才合乎情理」。萧琰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纵容宸儿便等同于让宸儿也冒上如此凶险,可心底隐隐约约躁动着的情绪,却终仍是让他做出了在「病危之际」将爱子留在身畔的决断,静静等待起同高如松的最后对垒。
──高如松进京,是三天前的事。
在萧琰的刻意放纵下,高如松那化整为零分批入京的五百亲卫没有遭遇到任何拦阻,很快就如预定地集结在了京中一处邻近宫门的大宅里。
确定高如松的行踪后,萧琰并未马上让人与其接触,而是先罢朝两日做出了身子不好的跡象,直到确认高如松已与高贵妃联系上,才在今日以病篤为由私下派曹允请高如松入宫。
为了体现这齣戏的真实性,他还刻意让曹允摆高姿态暗示高如松入京之事全在帝王掌控当中;而之所以默许,终归还是看中了对方在「必要之时」稳定朝局的能力。
萧琰知道高如松一定会上鉤的;因为高如松有野心、也足够猖狂……此人自认抓准了帝王性情,认为萧琰的诸般决定全在自个儿推测当中,自然不会去怀疑事情的真假,只会认为是自己时运到了而已。
而事情的发展,也确如他的预期。
──在曹允的带领下,高如松每过一道宫门,就会有负责监视的潜龙卫将消息传回紫宸殿。饶是萧琰久经战阵,听着消息这么一道接一道地传回,心跳仍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了少许、环抱着爱子的力道亦随之收紧了几分……直到来人终于入了紫宸殿所在的范围,身边之人也已去了十之七八、只留下一名心腹护卫随侍,帝王才彻底定下了心;先是故作疲惫地闔上双眸,然后在高如松入殿之时似有所觉地驀然睁眼、朝来人投去了毫不掩饰厌恶的冷厉视线。
高如松的脚步因而顿了一下。
──同样是靠着康平之乱「发家」的人,高如松对萧琰的观感,可以说是十分复杂的。
在他想来,萧琰能有如今的能耐和成就,归根结柢还是靠了出身皇室的福。若自己也有那样好的出身,这帝王之位哪可能有他萧琰的份?
可拋去这些不甘和不忿,高如松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帝王确实很是忌惮──如非惧于萧琰的手段,他也不会十年不曾进京,跟个傻子似的继续蹲守在北疆那样偏僻苦寒的地方了。
所以知晓萧琰命不久长后,高如松竟奇异地升起了一种「老子终于有一项赢过你了」的解气感,不只心情大好,连气焰也随之高涨了许多……方才入殿之时,他满脑子转着的也是「至尊又如何?你萧琰终究是要求我的」之类的念头;却不想真正进了殿后,龙床上那个病歪歪的男人,还能单凭一个眼神就给了他这种让人心底发憷的下马威。
想到自个儿一瞬间升起的少许怯意,高如松缓过劲来后不由有些恼怒;可看清龙床上萧琰面色颓败的模样后,那份恼怒便又转为了些许的得意和庆幸。
他知道萧琰会选择同自己低头,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自然不可能因此便泯了恩仇含笑相迎。若萧琰在他入殿时便表现出一派望眼欲穿的欢迎之态,高如松只怕还要怀疑对方是在设局引他入彀;可帝王却是强撑着病体也非要给他来个下马威,显然是为大局诸多妥协、并因此给憋屈得狠了,这才试图在小事上找回些场子……如此举动,自然让高如松对今日之事又减去了几分戒心、多出了几分得意来。
「臣高如松见过圣人。」
入得殿中后,迎着帝王仅仅凌厉了一瞬便渐渐转为黯淡的目光,高如松迟疑半晌,终还是暂时「委屈」自己、按君臣之份朝萧琰见了礼。
「……给大将军……看座。」
并不掩饰烦恶地瞥了高如松一眼后,萧琰强自提着气淡淡发话,让一旁的菡萏取了坐垫让高如松于殿中歇坐。
高如松长年待在边关,平日惯用的乃是离地而坐的凳椅,又身为武人,对于跪坐这种多少会减缓他反应、闪躲速度的方式自然有些排斥。只是帝王赐座本是荣宠,如今殿里也只有太医和几个宫女随侍,并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是以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顺着萧琰的意思在距龙床十步之外躬身落了坐。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留意到病重的帝王怀里还抱着一个身量娇小、正「呜呜」哭泣不已的孩童。想到今日议事的内容,高如松几乎是想当然耳地将孩童当成了此番谈话的主角──皇三子萧宜。只是见妹妹并不在此处侍疾,一旁也没瞧着他送进宫里保护萧宜的承华殿宫人,困惑之馀忍不住开口确认道:
「圣人寅夜召臣前来,想是有重任相托。却不知如今为圣人侍疾之人,可是臣那迄今未有机会一见的外甥?」
也难为他咬文嚼字、拐弯抹角地憋出这么文诌诌的一句,就为了问萧琰怀里抱着的是不是萧宜了……闻言,萧琰气弱但确实地冷冷哼了声,道:
「大将军慧眼如炬……如何……分辨不出……所谓的『秉承天运』之人……?」
帝王其实并没有隐瞒爱子身分的意思,但见高如松还拿此事来问他,真真可笑到了极点,便也不直言回答,而是用三年前那封让他堵心许久的奏摺内容将话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