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在原地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傅陵出现,拉起他便往山上走。
他们来到另一个较小的山洞,陆子溶一进去便讶异,不解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礼堂。仔细看过才发现,桌椅红烛都是船上的,供奉的果子是山里采的,牌位只是块没写字的木头,帷帐也是用各种偏色凑的。
只有一条红绸是真正的大红色,拿在傅陵手里。
陆子溶顿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傅陵是害怕了。
在这荒岛上,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死前要把重要的事做了,不然论及合葬,连个名头都没有。
烛光融融,照不暖陆子溶冷淡的面容。傅陵见他许久无言,脸色越来越差,终于慌了,“是我冒昧,这里的确简陋,等回去我们再补一个,但现在……”
不知哪里灌进来一阵风,吹灭堂上红烛。傅陵急忙去找火石,“等一下,我重新点火!”
“不要点了。”陆子溶拉着他往外走。
“你听我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从十五岁起就梦想着这一日,方才听了你的话,我鬼迷心窍……”
陆子溶在山洞门口站定,缓缓抬头,仰望漫天星子。海风习习,脚下是浪花拍打礁石。
“陆先生……”
“你看,”陆子溶浅浅笑了,“你要红烛,漫天都是。你要拜天地,天地就在眼前。”
“这么说……你……愿意?”
“嗯。”陆子溶道。
傅陵将手中红绸递给他一端,二人立在山腰,不曾沐浴梳洗,不曾盛服衣冠,面向苍茫天地下拜。
两拜之后,陆子溶转向对方,却见傅陵突然跪了下去,朝他叩首在地。
“你这是……这是什么规矩?我也要跪吗?”陆子溶一愣。
“不用,”傅陵并未抬头,话音沉着缓慢,“最后一拜,我跪着就好。”
陆子溶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便走到天地共鉴这一步,即便自己毫不迟疑地给出承诺,对方仍要表这个态。
傅陵曾说过,过去犯下的错无法弥补,愿用一生来偿还。
“你起来,”陆子溶虚扶了他一下,“你这一跪,我就当是对先生的出师礼。从今之后,我们便不再是师生了。”
“三拜礼还差一拜。”
他编话替傅陵圆了这一跪,只想把二人纠缠不清的亏欠绕过去。可傅陵偏不领这情,才站起来,顿了片刻,便再次跪下。
这一跪极尽低微,下拜时身子几乎贴在地上,额头撞进土里。傅陵正声道:“方才算出师,那现在就是请罪。我做过许多不可饶恕的事……”
不可饶恕的事?
陆子溶怔怔望着面前拜伏的人,是指芭蕉小筑那些吗?
前世那些事发生时,他看着亲手带大的孩子,只觉得惋惜痛心;后来重生了,又觉得厌恶冷淡,不想和傅陵此人扯上什么关系;再后来以为傅陵死了,才感受到真实的、刻骨的恨意。
而今几年过去了,生死之际徘徊了多少次,再去回顾前世的芭蕉小筑,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不是说原谅,提起那些日子他仍觉得恨,痛苦的经历仍然偶尔闯入他的梦境。或许日后傅陵胆敢再对他不敬,他仍会揪出这些记忆反复咀嚼。未来的事他说不好。
——只是站在此时此地回看,将芭蕉小筑里的每一天、傅陵对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一一翻阅,体会过当时的屈辱与痛心,仍不足以改变他当下的决定了。
陆子溶静立良久,受足了他这一礼,方俯身抓住他双臂,用实了力气扶他起来,替他拭去面上灰土,“谢师也谢过了,请罪也请过了,还有什么要清算的?你若是跪够了,我们还差一个对拜。”
傅陵垂眸,唇角一点点弯起来,化作一个粲然的笑。
“没有了。”
终于,他们在山腰上面向彼此,执着一条红绸的两端,缓缓对拜。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