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汤圆睁着小鹿一般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看了看满桌琳琅,在我的殷切期盼下,伸出一双小手出人意表地一下抓住一旁宋席远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掌,张口便舔了舔他手上尚未干透的墨渍。我当下一阵悲摧,难道这孩子将来也是个注定喝墨水的小白脸儿?真真个儿叫人欲哭无泪。
裴衍祯不置一词抱过汤圆,取了一杯清水哄着他咕噜了两下吐出来,可算清干净口中的墨汁。宋席远却很开心,日后益发地宠溺汤圆,隔三岔五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逗他。那小白猫便是前一阵子他送来的。
只是,猫儿素来天性好动喜欢窜来窜去拿耗子,哪里肯陪汤圆这般安静地耗着,成日里不见踪影。后来不晓得是谁使坏把这小猫的胡子给剪得又短又齐,要知道猫胡子可不比人胡子,猫胡子同猫儿的身体是一般宽窄刚好用来量耗子洞大小的,这般一剪,那猫不晓得当然照旧拿胡子比划洞口,一比划发现洞比胡子宽,自然放心地往里蹿,哪知一进去便卡住了,惊得喵呜直叫唤,还是汤圆不知怎么给寻到,将它拔了出来。两次三次以后,这猫便对钻洞拿耗子一事心有戚戚,加之爪子上的指甲不知又给谁剪了,后来便不怎么到处乱跑,成天被汤圆抱着乖乖地眯眼打瞌睡。
人都说三岁看老,可不能再叫沈宵这般文静下去了,遂托人请了位武教头来教汤圆同我小弟弟一并学点武。汤圆虽然不好动,但素来懂事听话,当日便乖乖地拜见了师傅,那师傅看着细嫩得跟块水豆腐似的汤圆皱了皱眉,想来从来不曾带过这样的徒弟,一时不知从何教起,正犹豫着。
却不妨汤圆仰着脑袋,无辜地眨巴眨巴一双初见雏形的凤眼,拉了拉我的衣摆,奶声奶气道:“娘亲,这个师傅我见过。”
“嗳?”我莫名瞅着汤圆,问他:“哪里见过?”那武教头也莫名一怔。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但闻汤圆糯糯道:“大门上贴的就是师傅呀,绿莺说可以镇宅。”继而又转头好奇问那武教头,“师傅,你可以镇宅吗?”
呃……我一时恍悟,汤圆说的是大门上贴的门神。好吧,这武教头长得是五大三粗满脸横像,但还不至凶猛狰狞如门神般丑陋骇人。这愁死人的娃哟,哪里学得这样一张毒嘴。
这下可好,这武师也一下反应过来了,一张糙脸挣得通红,喷了两口气对我一抱手道:“沈小姐,小公子身娇肉贵怕是不似我们这般粗人一般经得起摔打,小的恐不能担此重任,还请沈小姐另请高明。”说完一扭头便往外走。
我一连串赔着不是说是小孩有口无心,那师傅头也是个倔脾气,临了头也不肯回一个。
之后又请了几个师傅,皆是不出两日便来请辞,走马灯一般换过三个师傅以后,汤圆却连个马步都没学会扎,还动辄筋疲力尽晕过去,爹爹大手一挥铁口直断道:“这孩子就不是块习武的料,别难为他了!”之后便再没请过武教头,任由汤圆一径儿地斯文秀气下去。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小舅母?美月景?
时间就像来不及细细咀嚼的人参果,“哧溜”一下滑进肚子里,连抹渣子都没瞧见,便又过了十来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寿辰之日,摆酒席宴宾客,扬州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蓬门县令皆来道贺。爹爹在外堂张罗男客,姨娘们在内堂招呼女眷,家里人来人往好不鼎沸闹腾。汤圆天还没亮便被小姨娘从床上捉起来打扮得像只善财童子和小弟弟一块儿在祠堂里守天灯,爹爹瞧着差了辈儿的两人直嗟叹若汤圆是个女娃娃该多好,如此便有一对童男童女撑门面了。我却不以为然,沈家的门面有金银财宝撑着,便是爹爹身边牵只猫儿,来客也能夸成朵花,莫说是个水当当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爷好福气,还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这小公子俊得,将来定是人中龙凤!”
爹爹以不变应万变,一概皆果断回以“哈哈哈!”三个大字。
筵席过后,爹爹请众人转到了后园子里听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不比往日,家里的戏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气可劲儿折腾,排的一出武戏很是新颖热闹,我陪着一干夫人们在楼台上听戏,老爷大人们皆坐于楼下。
然而,并不是每个女子皆有我这般观武喜斗的高雅情趣,不一会儿这些夫人们便三三两两开始唧唧喳喳论八卦话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顾我看得正在兴头处,非拉了我的手,热乎乎亲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嗳?”我一时有些莫名转不过弯来。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于我就不必害羞了,咱们都算得是过来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晓得的,长夜漫漫连个贴心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必定空落落,虽说有个孩子牵挂,但孩子长得快,将来娶了媳妇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须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时再觅一良人寻个伴儿才是正经。”
听她这般一说,我才恍然记起这夫人早年丧夫,之后凭着几分姿色才改嫁于丧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来熟,总将我划拉为一丘之貉,对我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着还有几分深谋远虑,连汤圆讨老婆都给高瞻远瞩到了。近些年这样假关心之名,实则行看戏打听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为意,配合应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这可怎么了得。”那夫人一惊一乍地瞠圆了眼,怜悯地瞧着我,语重心长道:“近些日子听闻裴大人就快和苏州知府幺女结亲了,我还以为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将近,不成想……”旋即又轻轻一打自己的嘴,补道:“哎唷,瞧我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实也怨不得她们,但凡是人便有一两分龌龊心思,好比西施虽有沉鱼之美,世人便非要寻出她的缺点譬如“大脚”以诟病,以此证明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好叫寻常面貌的女子心里平和一些。如今我们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我之于沈家就好比那双大脚丫子之于西施,无疑是金砖上的一抹灰,让世人心中宽慰道:其实有钱也不是那么好,你看,一个独女嫁了两次落得一个名声破败,将来还要孤独终老,作孽哦。
只是……裴衍祯要结亲,此事我怎地没听说呢?
一抬眼,正见戏台上张翼德一手撩虎须,一手按佩刀睚眦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来!”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铿铿铿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后槽牙,一时觉着这台词深得我心,遂继续看戏。
那夫人却不放过我,在我耳边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还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满目又怜又惜地瞅着我,“那三公子好是好,只是年少风流,听闻成日里流连花丛,定是收不住心的,况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独自叨叨,眼睛却从台上不经意扫了眼楼台下的老爷们,居然真没见着平日里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这两尊佛爷,莫不真如这夫人所言,一个去替我寻觅小舅母,一个去逛花楼了?
不知为何我忽觉有些想笑,当下“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脸莫名正呆愣之际,绿莺却噔噔噔上了楼台,着急对我道:“小姐,绿莺没看护好,换杯水的工夫,叫孙少爷给走散了。”
我听了心中倒不急,汤圆喜静,同我这样喜好轧闹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里有这样的喧哗场面必定会寻个僻静处避开,偏生这绿莺又是个一根筋的,每回找汤圆非往那人堆里找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来禀我,我只要往那家中最边角最长灰的地方一寻摸必定一找一个准。
现下我却装了一丝慌张的模样站起身,道:“是吗?我去寻他。”正借此为由摆脱了那体贴呱噪的瓜洲夫人。
转过两道山墙,我慢慢往内园里行去,将将行了没两步便瞧见层层叠叠隐秘盛放的海棠深处背对我蹲着个白色的影子,正是汤圆的那只小猫。我轻轻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后,那花下果然有个人,只却不是汤圆,而是流连花丛的三公子。
但见一轮月辉下,宋席远半倚半卧在池水边的青石上,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