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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第一章 第一节

第一章 第一节

从银川到长垣,有两天两夜的路程。当年坐火车都是走这样两条路线:一是从银川到北京再倒车去河南的安阳或新乡,二是从银川到兰州倒车再走陇海路到河南。自从一九九五年宁夏中卫到陕西宝鸡的铁路建成通车以后,尤其是一九九八年九十月间有了银川直达上海的火车以后,又可省去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但在我从前的岁月里或某段时光中,确实曾经幻想过:假如从西北直接修条铁路到内地,该有多好。我因此也寻找过国家不修这条铁路的理由:那是要穿过一大片沙漠。就在我这个幻想基本破灭的时候,报纸上有消息说,国家将要修建一条银川、中卫到太原的铁路。是因为自京包线到陇海线之间长达五百公里的南北空间,还缺少一条主干线,这对西部大开发是不利的。虽然走了太原而不是直指郑州,但在我的心里也是赞许和等待的。不过我也有了我的遗憾,因为我的有关故乡的信息已经消失了,将来除了回故乡方便些,几乎也没更多的奢想了。

一九九四年的春节前夕,也就是我们称为年关的时刻,我从宁夏银川回到了我的故乡河南长垣。在这里我之所以特别指出它是个年关,是因为在我的故乡每逢这样的时刻,便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气氛。我知道家家都开始为过年忙碌了。那作为一家之源的俗称“主子”的家谱挂图已拂去灰尘挂在墙上了,下面摆出了香案。它在这样的时刻也该忘却一年的冷落,开始欣喜无限地享受乡间的烟火了。妇人们蒸出许多馍来,凉后倒进大草篓里,家里的主人便搭手煮出肉来,准备抹过酱经油炸后,再做扣碗儿。在我们这儿,每逢来客必上两个红碗和两个素碗,然后才是其他的菜肴。我腊月里刚从村南走下火车,心里便呈现出某种特定的感觉。这感觉昭示于我的内心,但我又不能确定它包括的含义。

我对我此时的家乡是既熟悉又陌生。我在这片冬云灰蒙的故土上生活过十年,但后来我又离开了十年。我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我感到自己像种背叛过的事物。我希望月台上的人们都暗地里认识我,哪怕他们矜持自己的内心,和故土上特有的那份宽容和大度而不想识破我,但我仍然从乡音、从衣着、从他们的行为举止间感觉出了陌生。是一种熟悉中的陌生,只有熟悉过才能够感觉得到。村庄是在树林里掩映着的,虽然树木没有叶子并且整体呈现一种苍褐的味道。有的地方出现一两座房屋,那红砖是一种暖色。现在我离我的村庄的距离被我内心小心地测量着,我们中间是这片像绒一样的冬麦田。

现在我开始调整内心紊乱的情绪,我知道旅途的见闻已经过去了,包括那个白亮的红衣少女。现在需要忘记这些了,包括背上包裹的重量和旅途劳顿。现在我需要让心灵认同自己,我不是一个漂泊的游子,而我是一个城里人。因为我知道,把自己认同一个城里人之后,就可以战胜一切置身于乡间的彷徨。事实上我在银川失了业,我们那企业在十二月份破了产,准备重新组合。厂长告诉我们说,你们辛苦了,跟我这么多年都没好好休息过,今年放你们个长假,回去好好休整一个冬天,来年春天好好地干。厂长说这话时带着充满自信的微笑,我站在人群里看见这笑,我也微笑了。我们都知道这次是假破产,是为了甩掉那债务的包袱,但我们也同样感觉到,我们的企业已变得越来越小了。

中午我在进村之前,已海绵吸水般用我的心、我的眼、我的茄克里的身体,饱吸了我的故土的基本信息,这里面我知道有许多陌生的和我丢失的信息,但我已是从城里来的故乡的人了。我虽然还没有接触到与我相识的人,但这一切即将开始。我已来到我二爷家的门前,并从他的门前过去了。我侧眼看时,见院里活动的是几只鸡。另外,那几棵树是从前的。我沿着这条旧街去寻我的家,我记得它在另一条主街的右侧。街面上开始遇见我认识并同样也认识我的人,三大娘、五哥、魁哥等人。他们说,“洪义啊,这是从哪儿来呢?正赶上过年呵。”我也随之停下脚步,热情作答。我的声音可能不同了,可能有几分城里人的洋气,可能也有少许敷衍和言不由衷。他们又说,“洪义,还是在家时的老样子。”我又笑,但我已感到自己不知该再说什么了。我想起了可以当武器使用的糖果,但糖果在背后的包裹里,我一时拿不出来。我抽身出来,大步向自己的家门走去。临进门,我还在机械地想这街面,有些许变化,但变化不大。随后,我再也想不出这些事物,而是激动地闯进门来了。

我的祖父祖母都在,还有另一个人,就是我的两年前从银川过来陪伴他们的我的父亲。而在这里有关亲情的叙述,我想省略,不是不应该提起,而是一提起来,我会无限地伤感。我不想把这种情绪在故事的一开始便带给读者。再说我还有另一种原因,也就是说我的家园再也不是十年前那种夏秋鲜花盛开,冬季人来客往充满生机的家园了,而将是逐渐冷清下来最终衰亡的家园。这才是我自踏上故土便刻意寻找的巨大变化。但是我或我的父亲,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切。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已经真正地垂老了。

第二节

第二节

我家的院落不大,堂屋以及四周的院墙都是我离开的十年间完成的,因此对于我是完全新的家园。我在时所住的老屋在刚来的街边上,我也特意注意到它了,那老屋还在,但那土夯的院墙已残破不堪。而我们现在的这个院中,杨、柳、榆、槐、桐,还有一些花或果树,如石榴、无花果、香椿、桃、杏,也栽的满园都是,可以想见春夏时是多么明艳。我想,该有一场雪了,旧时在年关常常如此,今年难道竟不下么?

我回来便不愿再出去。打扫了院落,收拾了屋子并重新洗刷了锅碗和案子。随后又去收拾了厕所。我始终深怀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使我亢奋、激动还有些许的愁怨。我的奶奶围坐在当间的床上,我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拿眼看着我,那眼神已经很无力了。而我的爷爷则躺在东间他的床上,像是一床零乱的物质,但他醒时仍让我感到从前的亲切与威力。我的父亲是忙碌的,忙碌使我感觉到他是一个真正的汉子,一个像支撑我们屋宇的那两根红柱一样的汉子。其实他也苍老了,秃了顶,并且两鬓白霜。屋里还有几笼鸟,白玉儿、黄玉儿和两只绿色鹦鹉。以前的鸟养的很多,现在只能越养越少了。屋里还有一种潮冷的感觉,因此屋里的热气也不像是炉火发出的,倒像是蒸馍煮肉后的一点余温。我家没有挂“主子”,我的祖父是离休干部,他不兴这一套。我家的正堂墙上是别人送他的一个巨幅“寿”字。我闲下来时,便去依偎我的祖父和祖母,我还能听到屋角窥视于我的鼠声,我的内心格外失落。我不知道抗拒这份巨大而无处不在的衰落,该需要什么新鲜的元素。于是我又幻想起了婚姻,幻想那些平日遇见的艳若桃花的面容。晚上,父亲的鼾声如雷,祖母的气息如织,我久久不能入睡。屋角和屋梁,各有许多鼠声。这时我似乎听见窗外有狐仙的脚步轻盈地临近窗前。

第二日是被红艳如火的晨曦送来的,随后一轮白日跃入中天,但是很快又被故土庞大的雾气笼罩了,仅显示出一个莹白的核儿。我的心情开始好转起来,也许是我在努力调整这一切,以便让自己很快地适应或融合其中,也好帮助父亲给这个家做些事情。我们赶集和买菜的地方在北边不远处,那里有一个佘镇。“佘”字是北宋天波杨府佘老太君的佘,但这一镇几千口人并不是她的子孙。而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而来的某个移民的子孙。其实我们村也是这样,因此我们村庄内部是不通婚的。这天上午我和父亲又去了趟佘镇,我们又买了些年货和给祖父买了些他快用完的药。镇上没有集,但年关已不论集不集了。人们都是匆忙的,从我带有的敏感中,我知道又有些人相继认出了我。但是如今的农村已不像十年之前,他们已不在意城里人了。

下午我去看望了二爷和二奶,还看了附近的两个儿时伙伴。伙伴的儿女已膝下成群。他们很自然要问到我的婚姻,还算了我的年龄,说二十八了。我说没有,二十六岁。他们的媳妇看了我的相貌,都不禁欣悦起来,说都知道洪义,可没想到这么年轻。都说在咱老家找个吧,咱老家的人现在都富了。我说,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人家愿不愿意到西北去了。他们就问,银川在哪儿?听说是片沙漠?我就笑了,我说那可不是沙漠,是鱼米之乡。他们又问,按你说的,你们那地方真好?我说,那是西北少有的一块好地方。天是蓝的,咱老家什么时候天蓝过?他们想象不出银川,而我也不想再多说银川,因为我对银川是无奈的,因为我失业。而我的伙伴们这时便对他们的媳妇说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便起身告辞了。在那街上,我又遇见了许多人,他们围住我与我交谈。我完全接纳了我所熟悉但被阻隔十年的生活气息,在此时此刻,我已忘却了那座城市。那个让我始终紧迫、无奈、困顿又无法放弃的城市,那个也有无数艳遇、豪情和舒适的城市,这时候我才能真正体会到,人其实和鸿雁和兽群一样,存在着无定的生存因素和迁徙的品质。

回来又按祖母的吩咐杀掉了三只鸡,把它们剖好后挂在树杈上。我立在院里听见街那边孩子们追逐的声息,还有孤独的鸟从这边飞来,经过我的家园飞进那片树林。许多树上都有喜鹊或斑鸠用枯枝搭建的巢,但冬天它们并不在其中。另外,村庄四处最活跃的当属麻雀了,它们成群结队忽来忽去、无处不在。灰喜鹊也有一群,很优雅地飞落在东墙外的一棵楝树上,噙住树上的楝豆,将皮吃掉而将核儿抛到树下,它们最像村庄里年龄最大又待字闺中的那群姑娘。她们当年给我留下了令我回想不已的美妙印象,但我知道,如今村庄里这样的大姑娘,该是我当年不屑一顾的那群小毛丫头了。我因此对时间这种无情之物又有了伤感。尤其是我的老人,我临来之前并未料到他们已被岁月改变成了这个样子。似乎精美的食物、珍贵的药品、孝心或祈祷、或深存于我内心的某种精神力量,都无力挽回。我开始庆幸我这次回乡,至少我已把握住了最后一个机会。我在养育我的老人垂逝之前,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亲人的面庞。

除夕当晚,下雪了。这太出乎我的意料,这让我再次焕发了内心关于人神合一的冥想。那雪绵软而萧畅,像一种倾诉,在窗中透出的灯光下化出无数精灵般的可爱身影。天上没有往日故土那细碎的繁星,像星的雪正从天上而来。我再次感到有狐仙纤细的脚步从暗影中呈现,她有那银色的白衣和一缕暗香。而街面上孩子的喧吵和不停的炮响又打断着这一切,引领我重回这寂静且又被这眼前的纷雪扰乱的现实。这是陈旧的家园,我的祖父再次在病榻之上发出叫喊。随后听见父亲笨重但不显慌乱的服伺。我好渴望有一个姑娘,她来自现实的故乡并很有力度地站在此刻的我的面前。

第三节

第三节

这回归乡,除了探望我的祖父母和过年之外,还另有一个目的:相亲。这是一个被心灵在现实中守护已久的使命。父亲给母亲来信说,这里已找好了五家姑娘,都等洪义来见上一面。母亲便在银川催我说,这是一个机会,是老天要促成我们洪义的。不然不放假,你还要请假不是?何况你爷奶都老了,不趁机见上一面,你将来不后悔?我无言以对。我似乎当时已想不起老家是怎么回事了,而现在住过两个晚上之后,我又想不起银川是怎么回事了。我现在庆幸我稀里糊涂就实现了一个多年压在心头的愿望。我的故乡哪怕是在冬季仍用它宽厚仁慈的胸怀接纳了我,我这自恃清高的城里人,我这失魂落魄的城里人,竟然还不认为自身是个游子。其实这么多年,我恰恰背离了我的故乡对我的滋滋养育和淳淳隆恩,投身于那个我时常对人称作“我的城市”的地方,孤独而无助地流浪。有时我立在银川的街头或街心园林或某个阴暗的街角时,就如此怀想。我知道我不是那个城市的主人,无论奋斗多少年之后,我仍然是它的一个最边缘的元素。我迷恋于它的天色,迷恋于它传说的五宝,迷恋于它的鱼米之香和姑娘的美艳,迷恋于它的晨昏那如倾巢的蚁群般的人流。但是我知道,它永远不会是我的故乡。无论我在彼生活多少年,无论我是否已白发苍苍,我都不会是它最亲近的人,或援以为骄傲的人,我永远只是它可有可无的元素。

现在就在这个落雪纷飞的除夕,我还并不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我只是在冷被之中,孤独地幻想一个艳丽如花的崭新的元素,出现在这苍老和陈旧面前,来改变和激活这死水一潭。我在昏暗的灯色中,细细地品味着那些照片。照片上框住的那些红颜真实地存在着么?我已在这雪夜嗅到她们飘逸的芬芳了。姑娘,我的姑娘呵,你们能够神交于我么?你们能够慰藉于我那孤独寂寞了二十八年的畅想么?我仿佛又在这份昏灯之中看见窗棂之上那双明亮之眼,我便深怀我激越之心,蒙头睡去了。

第二天,大雪已经停住。而在黑暗与银白中款步走来的春节,已在各家各村鞭炮的爆响中,呈送在每人每户的面前。我记得往日还未起床,便有三五成群的孩子穿着新衣新鞋赶来敲门拜年。若是门开了迎进来,他们跪在我祖父母的面前,磕头拜年,然后我的祖母或祖父就会乐呵呵地拿出核桃、柿饼和糖果打发他们。如此接连不断,一直到了天色大亮。这时赶紧下了除夕包好的饺子吃过,便又见成群的大人们进来拜年了。一天便是如此,几天也是如此。一些年长并有辈分的父老,往往都是一个人独来,然后又独自去了。

但是今年初一,我除了披了棉衣在院中拉完火鞭,又上床睡下之后,院门始终未开。也听见了敲门和说话声,但奶奶对我的父亲说,你爹病成这个样子,就不要开门了,中午再说吧。但我已经起来了,我想扫雪,想感受十年之前同等滋味的一道道春节。我感到随着时光的到来,满园的雪意也愈加深厚。这是我十年之后第一个故乡的春节,但我还是十年前的那位少年么?迅疾的时间往往无情地将其腹中的生命滞留于中途,无端地发生了无尽的伤感和喟叹。我再也找不回那位少年了,我再也找不回那满怀亲情和欢乐的家园。我知道这曾拥有的一切,已在某时某刻,被时间那钦定的铁律无情地改变了。比我小许多的人都已儿女成群,那些崭新的面孔又怎么不疑惑我这陈旧之人?看来故乡也不是我久留之地。事实上无论经历多少个新春之喜,也挽回不了我的祖父祖母的苍老,还有相随他们的这份陈旧的家园。我知道这一切都即将消失了,我又重新成为一个流浪之人。我那时就再也没有了故乡。

中午的时候,来了不少的人。父老乡亲们对我的祖母跪地磕头,而我的祖父仍躺着,有人也要对他磕头,另有人就劝住了,说这样不中。而对个别的人,我的父亲就把我的祖父扶坐起来,让他们拜过,才开始说话。见了我来,也与我说话。我感念起家乡父老的情义,内心激动不已,这是好久都没有怀藏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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