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话题之于她而言是很难回答的。很好?很感动?还不错?不知道?感谢上苍?这种种答案在她脑中依次打了个滑,待她回答时,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失礼的问句:“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种感觉又如何?”
她在月光下,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位男士的笑容。那是很特别的一种笑容,他的面容起初是不动声色的,但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渲染到眉头与唇角,一点点漾开。
“失忆的感觉不坏,还可以装继续失忆”对这样近乎无理的问题,周先生不以为意,耐心回答,“尤其是当遇见讨厌的人时,每次只要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
陈子柚也笑了。她说:“但是这样也会有麻烦,一定会经常有一些你从未见过的人,声称是你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笑了,她一直不太会笑。直到发现自己正被周黎轩注视着,她才渐渐敛了笑容,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了。”周黎轩神色平常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她的心又快跳了两下,几乎跳出嗓子。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闭合的睡莲:“当然没有。”
“那么,”周公子的声音如风一般缥缈,“为什么每次你见到我,都像遇见鬼一样?”
“有吗?”陈子柚迅速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副无辜眼神。
“没有吗?”声音依然很缥缈。
“怎么可能呢?”陈子柚屏了一下呼吸,换成笑容得体落落大方的神情,“你哪里像鬼?”
“怎么不可能?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依然像在看鬼。”
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陈子柚的脑中首先跳出这段经典台词,不想有天她与别人的对话也能陷入这种死循环。她正努力想下一句该怎么说时,没想到她一直没多少好感的周老夫人许芊安居然替她解了围。
老夫人晚上出来乘车兜风,听说孙子在这里吃晚饭,顺便过来接他回家。
陈子柚一阵恶寒地看着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将比她高一个头的周黎轩拥进怀中又搂又亲,而周黎轩早就恢复成神色漠然的男子,不同于他之前在餐桌上的清雅从容,也不同于刚才坐在她旁边的贵气悠闲。他安静顺从地在他的祖母怀中待了五秒钟,以一动不动回应老人家的热情,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挣脱出来。
但是直到他们一家人恭送他们祖孙二人离开,他都再没看向陈子柚的方向。
陈子柚猜想自己八成把他给得罪了。但奇怪的是,他该生气的时候没生气,却在犯不着生气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生了气,实在难琢磨。
24…无题(1)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当李由夫妻再度请陈子柚多住一些时日时,她同意了。
这天,李由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陪她四处闲逛。这个季节是李由很忙的时间,他本身话也少,来这里以后,与她相处以及说话的机会,还不如她与那对母女多。
但是她能感受到李由想要补偿的父爱。
他教她一一辨认各种葡萄的品种,在葡萄长廊里踩着梯子替她去摘熟透了的食用葡萄,又捏着葡萄到几百米外的水管亲自为她冲洗。又因她随口一句话带她去酒厂,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道流程,和每一种酒的特色。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可说的东西也不太多。
自从见到周黎轩后,陈子柚一直都想问李由一件事。她想问他是否见过一位与周黎轩长得很像的年轻人。江离城既然见过李由手上的佛珠,也必然见过李由这个人。那么李由也该见过他。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
当她终于找了合适的机会,委婉地问起时,李由却一脸讶然地笑问她:“真有与黎轩长得很像的人?如果你认识,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并立志要找到。”
“怪人。”陈子柚有失望更有疑惑。
“是啊,他从小就是个怪孩子。”
李由说,周黎轩从小就坚信两件事。其一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二是,他的生母还活在这世上。
没人见过周黎轩的母亲。据说他的父亲早年曾经到了国内,好多年后得以辗转回来,只抱回了刚刚出世的他,称孩子的妈妈已过世。后来,他的父亲也早逝。
“他没有线索,却雇人在国内大江南北地找了很多年。”
“后来找到了吗?”
“应该是没有。差不多十一二年前吧,他说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所以停止了寻找,这个孩子有时候很灵异。就像当初他昏迷时,医生已经判了他的死刑,结果他却活了下来。”李由说起周黎轩时,一反他平时的寡言少语,“子柚,你不舒服吗?”
“可能是太阳太刺眼了,不要紧。”陈子柚晕眩的那一刹,突然记起主宅墙上的那幅白衣少女图为何会觉得那样熟悉。
多年前,当她调查江离城的背景时,私家侦探曾经提供给她一张陈年的照片,是江离城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去世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二年。而墙上那幅油画,与那张照片何其形似。
她将这秘密藏于心头,随李由去参观庄园的酒窖。
花岗岩结构的酒窖里光线很暗,温度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橡木与酒的味道。又高又深的偌大空间里,大橡木桶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一排排一列列,墙边则是堆满整面墙的瓶装酒,在拱形屋顶射下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微斜横躺着的玻璃酒瓶的瓶底映着幽微的光。每一处都有标签,记载着年代。这里仿佛沉淀了历史的图书馆一般庄严肃穆而壮观。
陈子柚摸着那些橡木筒和酒瓶,听李由给她讲述这里的趣史。比如,这座庄园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妆,这里最老的酒,酒龄超过七十年,后来她把庄园送给她最爱的孙子。两任庄园主都有一点点怪癖。老夫人反对打着庄园的名义卖酒,认为酒是堕落品,并且严格规定禁酒日。而少主人则反对酿制红酒。
“很多年前,黎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后来他就开始讨厌红酒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