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说这些,好像很自大,实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假使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呢(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可能有的人看到我势力强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事,恐怕会私下议论,说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乱猜测,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宁。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名声被传颂至今,是因为他们的兵势强大,仍能够尊重周朝天子啊。
“《论语》说‘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最崇高的了’,这是因为他作为强大的诸侯仍能侍奉弱小的天子啊。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在地上哭泣,回答说:‘我侍奉燕昭王,就像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哪怕死了,也不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的时候,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到我,长期受到秦国的信任,已经三代了。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按势力足以背叛朝廷,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两个人的书,都会被感动得悲伤流泪。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一直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
“我不仅对诸位来诉说这些,还常常将这些告诉妻妾,让她们都深知我的心意(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我告诉她们说:‘待到我死去之后,你们都应当改嫁,传述我的心愿,使人们都知道。’我这些话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所以这样勤勤恳恳地叙说这些心腹话,是看到周公恐怕别人不相信,有《金》之书可以表明他的心迹。但要我就此放弃所统率的军队,把军权交还朝廷,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这实在是不行的啊。
“为什么呢?实在是怕放弃了兵权会遭到别人的谋害(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这既是为子孙打算,也是考虑到一旦自己垮台,国家将有颠覆的危险。因此不能贪图虚名而使自己遭受实际的祸害,这是不能干的啊。先前,朝廷恩封我的三个儿子为侯,我坚决推辞不让他们接受,现在我改变主意打算接受它。这不是想再以此为荣,而是想以他们作为外援,从确保朝廷和自己安全的角度着想(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每当我读到介子推逃避晋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赏赐,每次都放下书本感叹,以此用来反省自己。我仰仗着国家的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胜强,以小胜大。想要办到的事,做起来无不如意,心里有所考虑的事,实行时无不成功。就这样扫平了天下,没有辜负君主的使命。这可说是上天在扶助汉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
“然而我的封地占有四个县,享受三万户的赋税,我有什么功德配得上它呢?现在天下还未安定,我不能让位。至于封地,可以辞退一些。现在我把阳夏、柘、苦三县的二万户赋税交还给朝廷,只享受武平县的一万户,姑且以此来平息诽谤和议论,稍稍减少别人对我的指责吧!”
这篇文章很长,之所以全文引录,实在因为它太重要了,也写得太好了。曹操从回顾自己的奋斗历史写起,边叙边议,有点像口述自传,把参加工作、当太守、参军、起兵反董卓、消灭袁绍等群雄这些事一一道来,像一份自传,他回顾历史不虚饰,也不回避内心每一个真实想法,所以读来真诚可信。
这篇文章虽是由让封引起的,但曹操最想表达的是自己对权力的看法,他说自己并不是贪慕权贵,而是情不由己。
曹操发布这篇命令,借让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志向,回击那些谤议。单从文章本身来说,也是相当的精彩,体现出曹操的一贯文风。
青年时期的毛泽东曾登临许昌城外的汉魏故城遗址,在毓秀台上与罗章龙联句:“横槊赋诗意飞扬,自明本志好文章。萧条异代西田墓,铜雀荒沦落夕阳。”
鲁迅曾这样评价曹操:曹操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下来得很少,他胆子很大,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便写出来。
【五、繁华大都会】
在曹操发布《求贤令》和《让县自明本志令》前后,即建安十五年(210年)冬天,位于邺县城内的铜雀台竣工了。
这是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建筑,仅台基就高达十丈,台上又建了五层高的楼,最高一层距地面居然多达二十七丈。汉代一尺约合二十三点五厘米,折算下来有六十三米高,相当于现在二十层的大楼。
如今在一般城市里二十来层的大楼早已不算什么了,但在一千八百年前,两三层高的建筑都很少,二十层绝对是让人震撼和恐怖的高度。在楼顶上,还有一只铜雀,有一丈五高,展翅若飞,神态逼真,这也就是铜雀台得名的来源。
铜雀台不仅高,而且体量硕大,因为它既不是一个细高的大烟筒,也不是一个岗楼,而是人工堆起的一座小山,上面能建一百多间殿宇,台上建筑物即使按五层高度来算,每层也要建有二十多间,怎么说也得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吧?
铜雀台建在邺县的西南角,台基本身成为城墙的一部分。铜雀台竣工后,邺县的百姓们吃惊地发现,在他们头顶上高悬起一座巍然的庞大建筑,上面建有宫殿,隐隐绰绰有人在上面走动,一到晚上灯火闪闪,遇到台上举行饮宴活动或者歌舞演出,悠扬的乐声就会飘渺而至,眼中的一切恍若天宫。
如果站在台上往下看,那视觉效果就更有冲击力,全城尽收眼底自不必说,西边的太行山、脚下的漳河水,以及附近数十里内的村庄、道路全部尽收眼底。
这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创意,是建筑史上的大手笔,公孙瓒的易京和董卓的郿坞都堪称史无前例的巨制,但在铜雀台面前,无疑都相形见绌了。这座高台是铜雀园的组成部分之一,以后在它前后还各建了一座姐妹台,称为金虎台(后来为避讳后赵皇帝石虎的名字改称金凤台)和冰井台,它们合称“铜雀三台”。
铜雀园相当于曹操的后花园,它向东连着新修建完工的大批官署和府宅,是曹操及其重要文臣武将们在邺县城内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现在,来说说邺城吧,这是曹操当前及今后事业发展的基地。
冀州刺史部魏郡的治所邺县,历史上习惯于称之为邺城,因为它不是一个普遍的县城,曾经先后有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六个王朝在这里建都,也算是“六朝古都”了,而这一切,都是肇始于曹操大规模修建邺城开始。
邺城的具体位置在如今河北省临漳县的三台村,村子在县城西南方向,距县城约三十多里。前两年我专程去过一趟,由北京出发坐火车先到邯郸,这还算便捷,由北京南行的列车都路过那里,还有不少动车组,行程约四五个小时。
临漳是邯郸所辖的一个县,在邯郸的南边。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在邯郸,知道邺城遗址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专门开发出旅游线路来,包括出租车司机在内,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走。
这也难怪,邯郸城到处是历史遗迹,什么围魏救赵、邯郸学步,还有黄粱美梦等,数都数不过来。邺城放在邯郸显然被冷落了。最搞笑的是,我住在某大酒店,在酒店餐厅吃早饭时问服务员可知道铜雀台乎?服务员立即回答:“当然知道了。”
我大喜,问她去那里怎么走。服务员的回答你绝对想不到,而且她不是在搞笑,而是绝对地认真。
她说:“在我们酒店的三楼。”
要不是我的牙咬得紧,刚喝到嘴里的粥肯定会全喷出来。
后来才知道,她说的那个铜雀台是酒店里一个包间的名字。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她却说不大清楚,反正跟历史有关吧,至于哪朝的历史,来龙去脉,都说不上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曾经去过那里的出租车司机,不过他也是七八年前拉几个客人去的,大致方位记得,具体路线只能边走边摸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