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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第1页)

压星河

是的,白凤每时每刻都在忏悔,但却再也无法更改自己亲手所做的一切。

一切,都始于那一日她与柳梦斋的偶遇。戴在柳梦斋手上的那一只牛革金丝手套令她联想起养母白姨,而他抗在肩头上的那一只鹰则令她联想起自己。白凤彻然醒悟,她也曾被关锁在笼中挫灭了傲气勇力,但她的爪与喙从来都锐不可当。

现在,到了反扑的时刻。

她先找到白珍珍,叮嘱珍珍务必在人前哭断衷肠。随后她就去觐见尉迟度,她告诉尉迟度,她最近发觉詹盛言这个“酒疯子”在疯疯癫癫的外表之下可能另怀深心,绝不可轻视,也许他迎娶正妻就是甩开她这一名“枕边探子”的借口,而解决这一难题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除掉其未婚妻。尉迟度起先颇显疑虑,“你竟肯为了替咱家继续监视詹盛言,而牺牲自己的养妹?你不是一直最疼爱这个妹妹?”白凤的面色凄然而坚决,“为了义父,女儿在所不惜。”尉迟度大为感动,他的感动令他在床上折腾了白凤一个时辰。下了床,白凤就与他一起策定了每一个步骤,其后,就有了第一步:那轰动整条槐花胡同的“失宠”。

这是自十四岁起,作为一个红遍九城的名妓白凤首次度过一段孤清寂寞的生活。诚然,她早早就掌握了如何在适当的时机表演出适当情绪的要诀,但在这些日子里她根本用不着表演。詹盛言出现以前,她的生活糟糕透顶,那些彻夜不息的靡丽灯火,那混合着脂粉、头油、香料和催情剂的气味,鎏金的餐具和银线绣饰的桌围……在她看起来与鸾姐姐死去的那一间小屋没什么两样,飘摇黑暗,令人窒息。然而自从他来到,万物被点亮,连一只纽扣、一条丝带也在流溢着金银的光彩,被烟气充满的混浊空气变得馥郁芬芳,无形的乐音响彻在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又把光芒、香味和乐音全收回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死寂的永夜。再没有人懒洋洋唤她一声“大姑娘”,没有人在她沮丧欲死时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破颜失笑,夜半噩梦时,她再也找不到温厚可亲的胸膛,她遍体的伤痕再也等不到充满怜惜的抚慰,再也没有另一具身体把她的身体变成现世的天堂……她彻彻底底被放逐,美轮美奂的命运之门就在她鼻尖前发出轰然合拢的巨响。她一刻不停地想着门后的一切,想着他正把另一个女人搂在怀中,对她微笑,亲吻她,说着他那些温柔又好笑的情话,或许他已经和她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会先给她无法想象的疯狂的激情,再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深刻安宁……在与詹盛言交好的几年中,白凤曾上千次打着寒战想象过他被另一个女人夺走的景象,这是第一次,“另一个女人”的脸孔由不成形的模糊恐惧变得确实而清晰,清晰得好像六月天的骄阳撞进她眼睛里;白凤盯着白珍珍——她曾为之付出所有的妹妹的脸庞。

这就是她的生活,像是永恒的痛苦的长夜,又像是永恒的耻辱的白日。她想睡,却从来都没法真正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她看见什么都想哭,但又常常流不出几滴泪,她也曾妄想把自己灌醉,可手还没碰到酒坛,人就崩溃得一塌糊涂,她抽烟抽到哑得说不出一句话,心跳快得连自己都害怕,两只眼睛前总是一抹黑,周身上下无数次经历着由剧痛转为麻木的过程,她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喝水,痛苦就是她的每日食粮……一个最为骄傲的人被彻头彻尾击溃时是什么样,白凤就是什么样。

然而,在她的心已完全粉碎时,她却依然拥有着白凤的头脑。这头脑冷静地观察着世态炎凉,并彻底确认了贴身侍女憨奴不离不弃的忠心。于是在一个歌舞缭乱的夜里,伴着对楼二龙姐妹房间里传出的欢声,白凤向憨奴和盘托出了整个计划。

憨奴那平薄的脸面在一霎间变得生动无比,这表明她已深刻地理解,没有人在倾听过这样的计划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她毫无选择。

在一个白惨惨的凌晨里,憨奴打开了正屋之后的夹层库房——就是书影曾被禁足的地方——让白凤爬了进去,接着在白天到来时,她向其他婢女们抱怨说姑娘又背着人出去了,在夜幕深重时,她就拿起那一张被石头压在妆台上的字条冲入白姨的房间,最后在河边,她先把白凤的玉箫丢入岸边的泥水里,再眼看它被镇抚司的番役“找到”,这时候她就痛哭着惨呼:“这是我家姑娘的!”

憨奴成功地营造出假象,使所有人都认为白凤已被泡子河的深流吞入,而事实上,白凤自始至终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白凤静坐在被封死的阁楼上,反复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最为细微的漏洞。屋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不被白姨派去河边“寻尸”,一个个累得半死,全回下房睡了,即便有谁想闯进来瞧一瞧,也根本就进不了门。自詹盛言在小年遗失了钱袋,她就严令加强门禁,凡无人时大门必须上锁,阁楼的库房平日里也锁着,因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接连打破两道锁发现她的藏身之处——钥匙只掌管在憨奴一个人的手中。

至于憨奴,她将以安慰珍珍为借口留宿在细香阁,借机把一包药粉掺入阁中各人的食水里。这种药无色无味,可使人在服药后的一个时辰内沉睡,并且外力无以唤醒,唯可等药效解除后自然清醒,清醒后亦毫无头痛、口焦等一般迷药的后遗症。药是白凤从尉迟度那里拿到的,尉迟度手下的探子们什么药都有。

而一旦细香阁诸人被药迷倒,憨奴就将趁万籁俱寂时再悄悄地返回走马楼,从东厢的阁楼里放出白凤,一如释放一只被封印在瓶中千年的海妖。

这一刻,白凤已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憨奴推开了楼板,“姑娘?”

白凤爬下来,“都顺利吗?”

“事事顺利,”憨奴报说,“只除了一样。丽奴不放心珍姑娘,偏守着不走,还说没胃口,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奴婢没法子给她下药。该怎么好?”

白凤骂一声:“真是我命里的魔星!”但她眼珠一转,业已计上心头。“这样,你佯称珍珍妹妹梦见我,说我怨恨丽奴把公爷引见给妹妹,坏了我的姻缘;妹妹要替我安魂,因此叫丽奴上这旧屋里来焚香念佛。你就拿这话把丽奴给支开,你也陪她一起回来,至少拖住她一个时辰。”

憨奴照计而行,一俟回到细香阁,便拿诳语引走了书影。白凤在楼下竹林的暗影中眼盯着二人出了院门,这才摸黑上楼。她跨过了熟睡的张妈,在珍珍卧房前的那一道门帘外站了站;帘上绣了五百罗汉,据说张挂了它,一切鬼怪都不敢入内。

白凤面目冷漠地掀起那帘子,推门直入。

这卧房被一道隔扇隔作两卷,一边是拜佛的小佛堂,门扉深掩,另一头摆放着珍珍的睡床,也是床幕低垂。白凤向着那张床走去,顺手一牵,就牵过了床边衣架上的一条汗巾,一条大红色的绸汗巾;这屋里处处是新嫁娘的喜色。

白凤拢起床帐,在床边坐下来。

简直比预想的还容易。她早料定珍珍必将为自己的“投河”而大感悲痛,那么白姨多半会在此陪宿;但她没料到珍珍竟至于由痛生怨,亲自赶走了母亲。适才憨奴向她描述着珍姑娘种种崩溃发疯的情状时,她的胃部紧缩成一团,但她紧绷的神经却好像在水中瞬时得以舒展的干菜:她不必再提防着同一张床上的白姨——那一个即便将在药力下不省人事也同样令她胆寒的“母亲”,她可以放手对付妹妹。

白凤把汗巾横上了珍珍的颈项,可手却像是被缚住了一般。

她愣愣地俯视着,床边的灯烛早已熄灭,珍珍的半身全被淹没在黑暗里,唯余戚色满布的苍白小脸浮起在一抹星光之中,两腮犹带着点点亮痕,似水面上的浮尸。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白凤已伸出了一手,为珍珍抹去梦中的泪水。

珍珍微微一震,徐徐张开了眼眸。

白凤刹那间汗毛倒竖,据憨奴说,珍姑娘原本无心饮食,却被她强劝着喝下了混入迷药的参汤,虽不过是浅呷了两口,但珍姑娘是病弱之体,只一点点相信也足够令她昏睡不起。故此,白凤从来没防备过竟会与珍珍四目相对。

正当她骇极无措时,珍珍却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迷离又虚弱:“姐姐?凤姐姐,是你吗?是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白凤从走马楼来到细香阁这一段路不算远,且更深夜静,小心行走绝不会撞见人,但她仍担心被谁窥破了行藏,因之特意身着皂衣,披散了头发,脸上也脂粉不施,全无血色,以备万一有人认出她,便装作是冤鬼游魂。难怪珍珍在半梦半醒间乍见这一派鬼气逼人的样貌,也误以为是阴魂托梦。

白凤心念如电,顺水推舟道:“珍珍,姐姐来看你。我的魂儿从泡子河游到你跟前,不过就是想趁着魂飞神丧之前,再好好看看你。你在梦中也掬着清泪哭我,这一份情谊,姐姐死而无悔。”

珍珍颤抖着坐起,铺在她颈上的汗巾也随之窸窣而起,两头儿垂荡于她背后,珍珍却浑然不觉,只将自己往白凤的胸前一撞,两手穿过她胁下紧搂住哭道:“姐姐,回来吧,别只在我的梦里头,回到我身边来吧!那泡子河把你漂走了多远,妹子也哭出一条河把你渡回家,回来吧!”

白凤的眼眶不觉湿润,她也把手揽过珍珍的肩头,却正触着悬在她肩后那凉森森的细绸。“珍珍,太晚了……”

“对,”她在她怀中仰起脸,一双超逸出尘的眼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野神色,“眼泪管什么用!是什么夺走了姐姐的性命,我全还给你,我把公爷还给你!”

“把他还给我?”

“姐姐,原谅妹子吧!你一生全在为了我,可我这一生却从不知是为了什么。我没犯过罪,过得却好似犯人坐监,这身子就是我的监狱,与我画地为牢。我瞧见别人都可以蹦蹦跳跳,唯独我多走两步就要倒下去;一天无数次,熬刑一样硬熬过病发的时刻……最难过那几次,我觉得老天爷像是在将我严刑拷打一样,可我却从来弄不懂,‘它’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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