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干什么?”
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
我说:“宁子,你坐下来。”
“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
“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
“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
“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
“那……”小宁说。
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
“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
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
2
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不狂妄又不虚幻,因为城里很多人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年代赋予了人们这样的机会和权利。我们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尝试,不管它成功与否。很多人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这个行动来自简单的模仿,那我就会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绝不是这样,因为我从一开头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动,是它一直催促我赶紧作出决定。我已经无数次和我的挚友阳子、吕擎和吴敏讨论过这一切了。我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接近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说,我的那些朋友们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这会儿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偏偏与梅子缺少这种讨论。
是什么阻断了它呢?
梅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当然,她不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只要一有时间就动动这儿擦擦那儿。整个一天里,她就这样消磨着时光,从里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样走来走去,像在尾随着她。好像这会儿我的整个希望都攥在她的手里。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我的行动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她。我们绝对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块儿。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样不愿冒险,因为她有了丈夫,并且还有了孩子。
我们的讨论仍然进行不下去。后来她突然问了一问:
“事情还能挽回吗?”
我还没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
“我问这个干吗……”
“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说,我们可以撕毁那份契约……”
梅子笑起来。她笑得真美丽。她的眉毛弯得很厉害,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久以前就喜欢她的牙齿。我发现一百个人里面很少有一个人能够长出这么好的牙齿。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总是这样笑着。
小宁大概知道爸爸妈妈遇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再不插话,睁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来是很懂事的。我这个时刻才意识到他安安静静待在了一个角落里。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因为他的头发长了点儿,眉眼也有点儿妩媚,可是只要仔细看,仍然能够从他闪动的眸子里看到早早来临的一丝男子汉气概。因为我们的谈话有了他的注视,这会儿就显得愈加庄严和沉重。当然这种谈话也绝不会因为梅子的一笑就变得轻松。
“你到底为什么弄了这份契约呢?”
我一时无语。她在逼我讲一些最难以表达的、我从一开始就回避的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想说为了发财。因为这个年头儿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弄钱,这成了一个准则。背弃这个准则的,差不多就成了整个时代的异端。我这样回答在任何人听来都会是合情合理的,可惟有梅子不会相信。她知道我不是一个财迷,不会为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千里之外的荒滩上去安家。为了寻找安逸吗?她知道我的职业,我的性格,我的能力,待在城里也满可以维持那一份安逸。为了内心的宁静吗?不,她知道我将要迎接的那一切也许会换来一场更大的动荡,因为这样一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会焦头烂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深夜,在我一人独处时,我也曾无数次地询问自己。我真的无法回答,因为它仅仅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是它在驱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远方,走得很远很远。我有时风尘仆仆地出差却没有个具体目标,尽管单位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先是草草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是趁机来一个长长的游荡。我甚至不是为了寻找一种“意义”。我还没有那样的纯洁,那么美好的信念。我只是如此地不安,急切地从甲地到乙地,从一个旅程到另一个旅程。这其间会产生比“意义”更为有意思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吗?它只属于某种恶习和惯性吗?如果那样大概够糟的了。反正我不知道,我挖空心思也只能是比较接近地去描述它。我不能也无力穷究。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我也就没有必要这样匆匆远行了。
不管怎么,这种渴望来得深长无比。它从一开始就左右了我。让我身不由己。
我出生在那片荒原上,几经折腾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曾经到重峦叠嶂的山区独自谋生,曾经赤着脚奔跑……我回忆和总结这一切的时候,不过是弄明白了一点点,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难以被一座城市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