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开了,我将几块干结的馒头投进去。随着一串冒出的水泡,它们很快分解。我用干树条做成的筷子在沸水中将它搅开,搅成糊状。香气扑鼻而来,但我觉得还缺少点儿什么。借着火光四下里寻找,发现了几棵小蓟,水灵灵的,在灌木的荫护下长得很肥。我把它们揪下,投入锅中,又撒了一点儿盐末。没有比这样的晚餐再能撩拨胃口的了,这是主食,又是汤菜。我在野外常做这样的糊糊,这是跟流浪汉们学的。
小蓟有点碱味儿,这使我想起它与东部平原上的有点儿不一样。我早就注意到:同一种植物,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尽相似的模样或气味。比如我在芦青河湾看到的东方香蒲,长长的蒲棒像小擀面杖,叶鞘边缘的白色膜质又宽又亮,基部开裂的抱茎也要比其他地方粗壮得多。流浪汉也是一样,不同区域的流浪汉除了口音和衣着不同之外,其他方面的差异也会很大。我注意到来自西南方向的流浪汉矮小机灵,而且更为沉默——我记得有一天正在河湾洗澡,突然发现了有一个小人儿正在摸鱼。他穿了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身上白白的,像个轮子一样在水面上飞旋,每转一圈儿,手里都有一条乱跳乱扭的银鱼给甩到岸上。这简直是一大奇观,我一下就给惊呆了!后来我上了岸,专门蹲在那儿看:原来他翻身扎猛子时,双手就飞快插入近岸的水草中,旋即把藏在里面的鱼给捉到了。我蹲的地方到处都是奄奄一息的鱼儿。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终于爬上岸,让我得以从近处看着这个来自西南的流浪汉:短小精干,沉默寡言;一旁的一堆破衣服和一卷布袋正好说明了他的身份。
我那一次向他请教捉鱼的妙法,他却蹙蹙鼻子做了个鬼脸。所有的鱼都被如数装入布袋——不过总算慷慨,邀我一起烧鱼吃:在河岸的一株大杨树下边点一堆火,把搓了盐的鱼从嘴巴那儿插入一根柳条,然后就在火上不停地转动。鱼烧好了,他又掏出一个黑黑的锅子,做起了野菜糊糊。他说吃饭没有“汤糊”可不行。结果他一口气吃掉了三条半大的鱼,还喝了一碗汤糊和半碗烧酒。我问他酒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杂烂”东西换的。他掀开了布袋,我于是看到了各种“杂烂东西”:铁丝、破布、煤块、马蹄铁和干鱼……喝过了酒,他的脸色开始转红了,但仍旧不愿说话。不过他后来借着酒力唱起歌来,声音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时并不是唱,而是一种“喃喃自语”,并且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低,像念经似的。那一刻他的头转向了西南方向,我想他大概记起了老家吧。我至今仍能想得起他当时的肃穆和忧郁……这是我少年时代与另一个年轻流浪汉的交往。那时我还没有走进南部的大山。
我动手搭帐篷了。这是我用了多年的一架轻便帐篷,它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吕擎和阳子出发时曾经借用过它,后来他们有了更好的,就把它还给了我。我把它的脊架慢慢套好,一点点绷紧脚绳。做这些时我甚至有一阵感激,为什么,说不清。它搭起来了,基部又塞了些茅草,东南方开口,想借那道水渠的豁口收进一些风。展开垫子,它的下面一层是防水胶布,中间有夹层,可以放进一些隔湿保暖的充填物——通常只是装上临时找来的干草。帐篷前边几尺远处就是那堆冒着红烟的炭火。我看着它,感受着野地里特有的一丝水汽和凉意。终于听到了第一声鸟鸣。是沙锥的声音。它细小的叫声让人想起羞涩的姑娘在生人面前的模样。它甚至使我想到了这儿离海不远——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找出了那幅折旧了的旅行图,辨析这儿的大致方位。我发现这儿离大海的最近距离也有六百多华里。我企图继续捕捉那只沙锥的叫声,但它飞远了。后来我又听到了大山雀的鸣叫,而且不止一只;再后来又是某种四蹄小动物的奔跑: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燃火的地方,可能是炊烟引起了它们的好奇吧。仰起脸,马上看到了一天的星星——像被水洗过一样,晶莹湿润地缀在夜幕上。我不知多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它当然不在那个城市,也不在东部平原,而只存在于陌生的旅途上。我的夜晚哪,我一生追逐和寻求的野地的夜晚啊,你总像独自等待……我突然明白了刚才那种感激的心情从何而来。
2
躺在帐篷里,野风吹过,浓烈的田野气味让人迷醉。我恍惚间忘掉了一直追赶的里程,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生活过的山地。那时我像现在一样,也是一个人,只是没有一顶帐篷。这顶可爱的帐篷还是我从那所地质学校出来之后,重返山区考察时添上的一件宝物。同时增添的还有其他一些必备品: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我从此开始发现这一座座大山里隐而不彰的一些秘密。当然,这要深深地感谢我的专业和我的导师。进入地质学院,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宿命般的选择。
那些日子里我登高攀险,敲击石头,心头填满了无尽的怀念。我想起了无数的故人,他们都与我这个生命紧密相依、血脉相通。我在那些个山风轰响的长夜里一遍遍想着外祖母和妈妈,还有我的父亲——当年我被他们送出茅屋,从此变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少年。那些流浪的日子里,我常常匍匐在石头上做梦和恨人,偶尔幸运地从山溪里捉到一两条不起眼的鱼解解馋。我委屈流泪,因为远处的大海边上还有我的家、我的亲人,他们曾是我永远的娇惯者和庇护者。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将这深深的委屈丢掉——因为它变得没有用处。
我进入了地质学院,可是我的亲人早就没有了,海边的茅屋也塌掉了。我从此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孤儿——这个孤儿后来背着一把地质锤回来了,叮叮当当的锤音就像他自己的心跳。我不敢想父亲,不敢,他曾长期囚禁在这片大山里,留给全家的也是大山一样沉重的苦难。我是一个孤儿,可是我恨着父亲。那个黄黄瘦瘦的男人貌不惊人,他到底用什么挑衅了半个世界,我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那时我利用整个的暑假在大山里钻挤,敲击石头,企图把隐入其中的什么秘密敲打出来。要知道父亲在大山里熬了一年又一年,妈妈和外祖母扯着我的手站在茅屋前面,一动不动地张望,就是想望穿这层层雾霭的大山啊……这个夜晚睡不着,想了那么多。我还想到了学校花坛旁边那条丁香树掩映的小径。我的关于小径上的令人垂泪的故事啊……那时我只想飞一样奔跑,赤脚跑向大山,再沿着一条土路或是渠畔疯跑下去——到哪儿去都成,只要是向前,只要是不停地走——我只需要匆匆地追赶……我不能忍受一个孤儿在陌生的城市独处煎熬的事实,不能忍受一个孤儿令人心寒的回忆和默想。
她比常人要长一些的内眼角透露着一种凄凉的美,这更加使人无法回避又无法接近。因为谁也无法诠释这样一双眼睛。她的目光转向什么,什么就有了光彩。我曾在她的注目之下第一次摆脱了寒酸。山里人、山里的野人,她几乎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有趣而粗糙的一个生命了。我爱你,可是我受不了那种刺鼻的气味。你的哭泣像芦青河午夜的流水。你听我讲讲那条又凶暴又温柔的季节河吧,来自闹市的细腰姑娘。我要给你讲迷人的河妖和会变人的黑鱼的故事。这些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非常同情也非常理解。因为你从小待在那么挤那么小的巷子里。我的故事戛然而止,因为我又闻到了那种奇特的气味……这个时刻我那么想念你,我也许正为自己可怕的背叛而痛疚。在这个荒野里,我明白所有的流浪汉心上都会发痛,因为那里装了数不清的哀伤。
从丁香花径旁边走开,我走进了新的故事。就是这个新故事使我忘记了自谴。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关于你的一切,它们会连接在我生命的发条上,不断地拧紧、拧紧,让我无法摆脱……我有时想这真是对于背叛的惩罚:如果真能如此,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仍然会秩序井然。让人难堪的是关于惩罚和背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太多了,谁都会发现这是个荒唐的世界、各行其是却又胆大妄为的世界。我不敢接着想那个新故事;是的,这虽然对于我是个永远也不会陈旧的故事,可是我在这个夜晚里不敢想它了。因为我要有一个平静而宽松的长夜,我要好好地享受这里的静谧和点点星光、偶尔响起的一声鸟鸣,还有一丛丛灌木的黑漆漆的影子。
我屏息静气,捕捉夜之声息。我想听到啪嗒嗒的声音,即夜露垂滴在叶片上又落入地表的那种声响。没有。风很微弱,空气微湿。我忍不住站起,到帐篷外面去抚摸草尖。仅仅感到了一丝丝潮意。天太旱了,白天的太阳已经很难蒸发出更多的水汽了。这就可以让人想象出那些城镇,那儿的人正有一个多么难过的夏夜。小虫鸣叫起来,声音弱小得几乎听不到;一只山椒鸟在远处的灌木上干渴得跳起来,叫着,往我傍黑取水的地方飞去了。它的声音让我也感到了喉咙里有些焦,就起来喝了一点儿水。
水很甜,这可不同于城里被漂白粉弄糟的自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