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保定的刘峙将军没有守住保定。保定失守后,日本军队再次向南推进。正面抵抗的商震将军虽然也做了顽强抵抗,也没能守住正定和石家庄。石家庄失守,兆州便也陷落。笨花人开始外逃。从前他们只见过东北人在关内流浪时的狼狈,有一首叫《松花江上》的歌,取灯会唱,向文成也会唱。现在他们终也成了唱着歌的“松花江”人。他们实在不愿把自己形容成仓皇出逃,然而这出逃又实在是仓皇。所不同的是,笨花人没有长途跋涉的背井离乡,他们大多找个不近不远的僻静地方去暂作躲避,观望局势的发展。向文成一家也跟着逃难的人群出笨花,向南奔波两天,来到距笨花百里开外的内丘县一个深山沟。在这个山上有柿子树、山前有小溪的山洞里,他们挨着洞里的蚊子咬,吃着山上的“树熟儿”柿子,度过了一个月又二十天。待到瞎话有一天给他们报来消息说,日本人正在兆州按兵不动,看似和当地百姓相安无事时,向文成一家才日夜兼程,又回到笨花。向家人离家时,把家扔给了瞎话,瞎话忠厚地看守着向家。在内丘的那个深山沟里,瞎话找到向文成一家时说:“你们要是不把我的话当瞎话听,就快跟我回家吧,村里回来的人不少了。”向文成说:“这时候,没人把你的话当瞎话听。走吧。”说着便和家人走上回笨花的路。
自此,笨花人把日本人进兆州之前发生的事统称为“事变前”,把之后的事统称为“事变后”。
事变前,瑞典牧师山牧仁把基督教传到了笨花,又在笨花开办了一所主日学校,这所主日学校就设在向家被称做大西屋的客厅里。每星期的最后一天,山牧仁骑自行车准时来笨花上课。这主日学校的学生年龄参差,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学校的教学方式也特殊,没有课本,教材是一张张巴掌大的画片,画片正面是印着精美图画的圣经故事,背面是选自《圣经》的一两句文字。这种句子标明为金句,比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比如“你们或以为树好,果子也好,树坏,果子也坏。因为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树”。上课时,山牧仁先让学生背诵上一课的金句,谁能背过,就再发给一张新的。笨花人把这种教学形式叫做“背片(儿)”。背片儿吸引了不少笨花的男女老少,向家的有备背片儿,取灯作为猎奇也背片儿,后来主日学还吸引了小袄子。小袄子来主日学,激起了有备的不满,他对取灯说:“取灯姑,我想赶小袄子走。”取灯就说:“可不要。主日学设在咱家,咱家不能往外撵人。”有备还是不高兴,说:“让谁来也……也不让她来。”
单听取灯和有备说话,好像没有“事变”过。其实这已经是事变之后。向文成说过:“事变了,事变咱也得过日子。这是在咱笨花,笨花还是咱们的。日本人横竖把笨花村搬不走,站得住的还是咱笨花人。”
事变后的一天,有备又和取灯说赶小袄子走的事,向文成在屋里听见了,搭话说:“你叫她坐在这儿背片儿,总比她满世界少知无识地疯跑强。”取灯就冲屋里说:“大哥,你发现没有,这小袄子的记忆力还真不错,每一次的金句,她十有八九能背过。”向文成说:“笨花之大,先前笨花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小袄子的聪明之处。”有备听向文成夸小袄子,心里就说:也值当得夸她。有备年岁不大,可专爱挑向文成说话不当之处。
向文成在大西屋一边和取灯说话,一边拿块搌布擦桌子。今天是礼拜天,山牧仁要来。有备和取灯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看各自攒下的金句。他们一张张翻看着金句上的图画,不再说小袄子的事。有备问取灯,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还是照的相。取灯告诉有备说,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不是照出来的。有备觉得有人能把一张画片画成这样,实在奇特。他问取灯什么人才能画成这样?取灯说,画这画的人可不一般,他们叫画家。有备就问,画家什么也不干,就画画吗?取灯说,画家就是专画画的人。她挑出一张说:“这张画叫《最后的晚餐》,画这张画的人叫达·芬奇。他画的是耶稣和他的十二个门徒分别时的情形。有叛徒出卖了他,叛徒就在这十二个门徒当中。耶稣摊开手说,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十二个门徒非常惊讶,互相打问着这坏人是谁?原来这个坏人叫犹大。”取灯让有备猜哪个人是犹大,有备就在十二个门徒中找,他找到了犹大。他指着一个人对取灯说:“就是他。”取灯说:“你猜对了。你看他手里攥着的是个钱袋,他收了人家的钱,出卖了耶稣。”
有备放下《最后的晚餐》,又翻出一张,这一张上画着许多人,有天堂还有地狱,耶稣就站在空中。有备问取灯这张是什么?取灯说:“这张叫《最后审判》,画家的名字很难念,叫米开朗琪罗。这说的是耶稣遇难后又复活了,正对天下的恶人和善人进行着分辨和审判。你看善人都升入了天堂,恶人都下了地狱,地狱就是右下角这一部分。”有备说:“犹大准也在这个角上吧?”取灯说:“我没找过,你找找,也许能找到。”
有备找了一会儿犹大,没找准,就又拿出一张让取灯讲。取灯说:“这张叫《西斯廷圣母》,画家叫拉斐尔。画的是圣母马利亚和圣子耶稣。为什么叫西斯廷圣母?就因为他把这张画画在了西斯廷教堂的墙上。西斯廷是个地方。”
有备又让取灯讲了几张,对取灯说:“你说这都是人画出来的,怎么我照着画片画,画不成这样?”取灯说:“这可不容易,要不怎么他们叫画家呢。有一种学校就是专门教人画画的,学成了就是画家。你要是真想当画家,将来就送你去上这种学校。”有备问:“保定有没有这种学校,我去保定上吧,跟着你去保定。”取灯说:“保定没有,听说北京有,南方也有。听你爷爷说,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这种学校。”
向文成在屋里说:“杭州有个国立艺专,咱爹还到学校干涉过人家画裸体画的事,孙传芳叫他去的。你说孙传芳管得也宽,几个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时成了一个事件。上海闹,杭州也闹,刘海粟表示抗议,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的报纸还指名道姓点了咱爹的名。”
取灯冲屋里说:“我看咱爹也太认真,孙传芳让他去,他也满可以不去。”
向文成说:“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说,他是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哪儿有事都得管。”
取灯说:“人家是学校,和警务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
有备不知道那件事,只觉得他们说的裸体画新鲜,就问取灯:“取灯姑,什么叫裸……裸体画?”
取灯说:“现在不告诉你,反正是画里边的一种……”
向文成在屋里截断取灯的话对有备说:“裸体画离你尚远,先说离你近的吧。先背你那些金句吧。”
取灯就替有备回答向文成说:“他早就背过了。”
向文成在屋里大声说:“你背背我听听。”
有备嫌爹和姑姑不告诉他裸体画的事,很是不高兴。这会儿向文成又让他背金句,他就更不情愿。他不给向文成背,收起他的金句赌着气就走。有备上身穿一件白细布汗褂,下身穿一条紫花单裤。这种打扮像个笨花大人,其实有备的个子刚齐到取灯的肩膀,现在他十岁。大人似的有备把一摞金句揣进口袋,背着手只看树上的大枣。他看见几个大串杆已经红了“眼圈儿”,便想起大人的一句话: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挨枣杆儿。有备顶着七月的太阳看枣树,鼻尖上冒着汗。取灯看出了有备的心思,便也收拾起金句小声对他说:“有备,别闹气了,还是给你爹背上礼拜的金句吧。裸体画的事,终有一天我保证告诉你。”
有备还是不背金句,他时常显出不服向文成的管教,他嫌向文成为他立的规矩太多。向文成确实为小儿子有备立了不少规矩:他教有备殷勤,教有备讲文明,他说人生这两条为最。为了这殷勤,他要有备按照国文课上的内容去规范个人,那课文提示有备:“当当当,时辰钟敲七响,我便起床。先刷牙后洗脸,运动过后再吃饭。”还有一篇课文是:“太阳出,我起身,开了门太阳照进来……”还有《朱子治家格言》的提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还有……总之一句话,向文成酷爱早起,他也要有备早起。他说,如果说人生殷勤、文明为最,学殷勤早起就为最。为了学习文明,向文成给有备规定得就更加细致入微:他不许有备穿衣服敞怀,不许他挽裤腿,更不许他光膀子。他还不许有备说粗话,不许他吃集上的驴肉、合子、瓜果生冷,不许他到剃头挑子上剃头,剃头要到县城理发馆。最让有备常常陷入难堪的是,他必须要时常不忘克服他生理上的两大缺陷——说话的结巴和走路的里八字。为使有备克服结巴,向文成一遍遍地教他念绕口令,什么“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什么“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有七层……”那时有备常常是一边眼里含着泪花无数遍地念着绕口令,一边悲愤地在心里想:为什么我爹会说这么多绕口令啊,他还不如少会点儿呢,他还不如是大粪牛呢。而当有备克服“里八字”的时候就更“苦”,向文成教有备使劲往外撇着脚走路,在向家的甬路上,他亲自示范,他在前,有备在后。向文成向外夸张着步子狠撇着脚走在前,要有备在后边一丝不苟地模仿。有备在向文成身后一边也狠撇着脚走,一边在心里用最受气的形象形容着自己,心想童养媳也不过如此吧——有备知道在乡村,最受气的莫过于童养媳了。然而向文成还在前头吆喝:“再走一百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