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中午,T型车胜利地回到了罐头厂街,跃过水沟,吱呀作响地穿过李忠杂货店后丛生的杂草,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一行人垫高了前轮,把剩下的汽油倒进五加仑的汽油罐,拿上抓到的青蛙,疲惫地回了宫殿旅舍。然后麦克仪式性地去了趟李忠的店,其他人则在大炉子里生了火。麦克带着骄傲感谢李忠把车借给他们。他讲起这趟旅途有多么的成功,讲起抓到的好几百只青蛙。李忠露出保留的微笑,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后续套路。
“我们赚大了,”麦克激情洋溢地说,“医生给每只青蛙付五美分,我们抓了差不多一千只。”
李忠点点头。这是众人皆知的标准价。
“医生出远门了,”麦克说,“老天爷,等他见到这么多青蛙,他该有多开心。”
李忠又点点头。他知道医生出门了,也知道这场对话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对了,话说,”麦克说,好像这是他刚刚才想到的,“我们现在手头稍微有点儿紧——”他的语气仿佛这是种很不常见的情况。
“威士忌不行。”李忠说,微微一笑。
麦克气坏了。“我们要威士忌干吗?我们有一加仑上好的威士忌,你绝对没沾过那么好的威士忌——他妈的整整一加仑。话说,”他继续说,“伙计们都想叫你过去,跟我们喝上一杯。他们叫我来请你。”
虽然李忠没那个心情,他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如果他们没酒,他们绝对不会这么吹。
“哎,”麦克说,“我就明说了吧。我和伙计们手头有点儿紧,我们也都饿了。你也清楚,青蛙的价钱是二十只一元。可医生现在不在,我们又饿着肚子,所以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也不想给你造成损失,所以我们可以给你二十五只一元。这样你就能赚上五只青蛙的利润,没损失。”
“不,”李忠说,“钱不行。”
“哎,老天,李,我们只要一点儿吃的。跟你说实话,等医生回来,我们想给他办个聚会。我们有不少酒,但还想弄点儿牛排之类的。毕竟他人这么好。老天,你老婆牙坏了的时候,是谁给她鸦片酊的?”
麦克成功地将了李忠一军。李忠确实欠医生的人情,欠得不少。但李忠不明白的是,他欠医生人情怎么就能变成让麦克赊账的理由。
“我们也不想拿青蛙做什么抵押,”麦克继续说,“你给的东西值多少钱,我们就送多少倍的二十五只青蛙过来,直接送到你手里。你也可以来参加聚会。”
李忠的头脑反复检阅着麦克的提议,像是奶酪板上东嗅西嗅的老鼠。他想不出有什么问题,整件事都那么合理。青蛙在医生那儿确实能直接换钱,价格是众所周知的,李忠还可以赚到双份利润:既有五只青蛙的转卖价,又有麦克一伙的赊账。唯一的疑问是他们到底有没有抓到青蛙。
“看看青蛙去。”最后李忠说。
在宫殿门口,他喝了一杯麦克他们的威士忌,检查了装满青蛙的湿麻袋,同意了这桩交易。但他提出,他不要死青蛙。麦克数出五十只青蛙装进罐子,和李忠一起回到店里,拿了价值两元钱的培根、鸡蛋和面包。
李忠预想到接下来店里会有不少生意。他拿了只大箱子摆到放蔬菜的位置上,把五十只青蛙都倒进去,上面盖了只湿哒哒的麻袋,让底下的囚犯们满意。
之后店里确实来了不少生意。艾迪慢悠悠地走下来,要了值两只青蛙的德拉姆牛烟草。没过多久,琼斯发了火,因为可口可乐的价格从一只青蛙涨到了两只青蛙。各种价格随着时间不断上涨,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比如说牛排,最高级的牛排也超不过一磅十只青蛙,李忠却要到了十二只半。桃子罐头更是卖出了惊天价,一个二号罐头就要八只青蛙。李忠对这几位顾客形成了结结实实的垄断,他知道廉价集市和霍尔曼商店都不会赞成这种新货币系统。麦克一伙也知道,如果他们想要牛排,他们就得给李忠付高价。不满情绪最强烈的是海瑟,他想要一对黄色的丝质臂带,而且已经渴望了很久,结果李忠说如果他不想付三十五只青蛙,他完全可以另找别家。贪婪的毒药已经开始渗入这桩原本单纯美好的交易,顾客们的积怨越来越深。但李忠箱子里的青蛙也越堆越多了。
麦克一伙并不会因为金钱上的事记恨太久,因为他们不是商人。他们不会用卖出多少货物来衡量愉悦,不会用账户余额来评估自尊,也不会用成本来计算爱。虽然李忠造成的价格上涨,或者说价格飞跃让他们有些烦心,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价值两元的培根和鸡蛋已经在肚子里了,底下是一口上好的威士忌,上面又浇了另一口上好的威士忌。他们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坐在各自的椅子里,看着“宠儿”学习直接从沙丁鱼罐头里喝罐装奶。“宠儿”是只非常快乐的狗,命里注定也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因为看管它的五个人有五种截然不同、互相矛盾的驯狗理论,以至于“宠儿”得不到任何真正的训练。它原本就是只早熟的母狗。最后一次给它好处的人是谁,它就睡在谁的床上。男人们为了它而出手偷窃,抢着要赢得它的欢心。偶尔五个人也会达成一致意见,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对“宠儿”进行一番管教,但就在讨论具体方法的时候,原本的一致意见总会烟消云散。他们都爱“宠儿”,觉得它留在地板上的尿渍特别可爱,并对熟人不停地讲起它的可爱之处,一直讲到对方厌烦。他们给的食物简直能杀死它,“宠儿”全靠自己的常识才幸免于难。
琼斯在老爷钟的底座里做了个窝,但“宠儿”从来不睡,而是随心情睡在他们某个人的床上。它会啃毯子,扯烂床垫,把枕头里的羽毛撒得到处都是。它对他们卖好争宠,让五个主人互相争来斗去,还觉得它迷人极了。麦克想教它一些把戏,到外面表演杂耍,但他连不能随地大小便都没教好它。
整个下午,五个人坐在屋里抽着烟,消化着午餐,思考着,偶尔拿过酒罐,谨慎地喝上一口。每次他们都会互相提醒千万别喝太多,这毕竟是为了医生而准备的,可不能忘记这一点。
“你觉得他几点能回来?”艾迪问道。
“一般都是晚上八九点吧,”麦克说,“咱们得想想,聚会要什么时候办。我觉得应该今晚就办。”
“当然。”其他人都同意了。
“也许他会很累,”海瑟提出意见,“开回来路可挺长的。”
“去他的,”琼斯说,“没有比聚会更能让人放松了。我有一次累得像狗,裤子都拖到地上了,然后我去参加了个聚会,就没事了。”
“我们可得好好想想,”麦克说,“在哪儿办好——这里?”
“嗯,医生,他喜欢他那些音乐,聚会时总拿留声机放音乐。也许在他那儿办,他会更开心。”
“你说的有道理,”麦克说,“但我想这应该是个惊喜,怎么才能显得更像是惊喜,而不只是我们带了一罐威士忌过去?”
“来点儿装饰怎么样?”修伊提议,“就像独立日啊,万圣节什么的那样。”
麦克的眼神放空了。他微微张着嘴,似乎已经看见了一切该怎么安排。“修伊,”他说,“你说得很对。我没想到你能想出这主意,老天爷,你这枪可真打到点子上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双眼仿佛凝视着未来。“都在我眼前呢,”他说,“医生到家了。他累坏了。他开到了门口。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他以为有小偷闯进去了。他上了楼梯,老天爷,家里到处都是装饰,有绉纹纸,有小礼物,还有一个大蛋糕。老天爷,这样他就知道这是一场聚会了,而且不是老鼠放屁那样的小玩意。我们都躲了起来,所以他暂时不知道是谁搞的。然后我们就大喊着跳出来。瞧见他脸上的表情了吗?老天爷,修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修伊脸红了。他设想的场景要比麦克说的保守许多,基本照搬了拉·易达的新年聚会,但既然麦克想成了这样,修伊也不介意当作是他的主意。“我就是觉得这样应该不错。”他说。
“嗯,确实不错,”麦克说,“跟你说,等惊喜劲儿过去了,我会告诉医生这是谁想出来的。”几个人向后靠在椅子上,思考着整件事。在他们的脑海中,装饰后的实验室看起来就像是蒙特酒店的温室。为了好好品味这一计划,他们又喝了两杯酒。
李忠开店的方式相当不同凡响。比如说,大多数店铺都会在十月份购买黄色和黑色的绉纹纸、黑纸做的猫、面具和南瓜纸模。万圣节期间,这些商品卖得很好,但之后就全部消失不见。也许是卖光了,也许是扔掉了,但总之六月肯定是买不到的。独立日的商品也一样,国旗啦、彩旗啦、流星焰火啦,一月的时候它们去哪儿了?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李忠就不一样。在李忠的店里,你可以在十一月买到情人节商品,在八月买到圣帕特里克节的三叶草、总统日用的小斧头和樱桃树纸模。店里还放着他在一九二〇年进的爆竹。最大的疑问之一是他把这些商品都摆在哪里——杂货店本身并不大。店里还有一些泳衣,是从长裙、黑色长筒袜和头巾流行的年代留下的;有骑自行车时的裤管夹,有梭子,有麻将牌,有写着“纪念缅因号”的徽章,纪念“战斗的鲍勃”的毡布三角旗,还有来自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的纪念品,一些用矿石做的小塔。除此之外,李忠做生意的方式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从不做促销活动,从不减价,从不进行清仓甩卖。一九一二年卖三十美分的小物件现在还卖三十美分,尽管老鼠和蛾子可能已经降低了它的价值。无论怎样,事情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想普通地装饰下实验室,不特别强调季节,也不让人误会这是农神节与万国旗盛会的杂交聚会,李忠杂货店就是你该去的地方。
麦克一伙对此都心知肚明。麦克说:“要去哪儿买大蛋糕呢?李那儿只有面包店那种小蛋糕。”
修伊之前的提议太过成功,他忍不住又试了一次。“艾迪烤一个怎么样?”他说,“艾迪以前不是在圣卡洛斯干过油炸师傅吗。”
等这提议引起的热情消退后,艾迪承认他从来没烤过蛋糕。
麦克提出这建议具有感情价值。“这对医生来说会更有意义,”他说,“不是买来的那种软塌塌的破蛋糕。我们的心意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