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姑娘你叫冷汐昀?”在那青衣男子与白衣剑士相继离去的身影之后,彝国国主——那个紫袍少年卡索尔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用一种宛如梦寐般轻缓而飘渺的语音喃喃沉吟着,“夜间的海潮,白昼的日光……好名字,好名字!那被寂夜浸没的潮水,恰似姑娘你柔软如缎的青丝与明亮黑瞳;那白昼的日光,恰似姑娘你娇艳如花的容颜与妖娆多姿的身段;而姑娘你的姓氏——‘冷’这个字,更是尤为妥帖地描摹了姑娘你雪山女神般的气质……冷汐昀,这个名字起得妙啊,妙!”
在他的这番盛辞赞誉之下,冷汐昀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曼声回答道:“小女子的名姓再美,又怎及卡索尔国主——单单这三字之名,其间暗蕴的王霸之气与不世之才,便足以震烁天下、威慑诸国!”
“哈哈……”这个绯衣少女从模样看去虽是中陆人,却竟敢如此毫不避忌地当众盛赞于他,神色间不见半分一般少女的娇羞扭捏之态,令卡索尔心中顿生出几分好感,此际的他,却未曾留意到身后那黄衣少女面纱下黯然萧寂的眼眸。
“阿雪,我们也走吧?”禁凌叶遥遥望着这三人,一直没有多说什么,此刻见封无痕与柳千寒业已动身而去,方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柔声劝道,清澈眼眸里似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叹息之色。
白衣世子凝望那绯衣少女的澄透目光里虽含着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却似乎也并未有继续挽留她的意图。只见他嘴角轻扬,牵起一缕涩然笑容,振声高喊道:“冷姐姐,再见啊!”
不远处、即将动身离去的绯衣少女闻声蓦地转过头来,但见那个白衣如雪的世子此际正站在漫天霜雪之中,朝她微微招动双手,衣袂轻扬,看去几乎与流霜雪霰融为一体。
冷汐昀亦不禁绽颜一笑,用轻得只有身边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柔柔道出告别的话语:“世子,再见……谢谢你。”
然而,即便是这样轻柔的语音,那个世子竟仿似能听得见般,脸上露出某种释然的笑容,在风雪里缓缓垂下双手。
卡索尔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温和地笑问道:“冷姑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冷汐昀微微叹了口气,旋即轻轻颔首,算是应答。卡索尔当即长啸一声,扬手一挥长鞭,纵马绝尘西去。
待那两匹白马都已消失在官道尽头,方听见禁凌叶轻轻叹了一口气,俯身将弟弟揽入怀中。
白衣世子的身体在风雪之中挺立得笔直,目光茫昧地望着那三人离去的方向,怔怔失神。
禁凌叶默默凝视着弟弟那双逐渐空洞寂黯下去的深蓝色眼眸,心中不知怎地,猝然一紧,情不自禁地失口唤了一声:“阿雪?”
然而,却没有听见少年如往日般清脆明晰的应答。禁凌叶顿时加重了声量,手指有些颤抖地扯紧了他的衣袖,关切地问道:“阿雪,你没事吧?”
就见那个大孩子只是沉默地轻轻摇了摇头。随即面无表情地耷拉着脑袋,追逐着前方封无痕与柳千寒的脚步,徐徐朝东方行去。
禁凌叶无言地凝望着弟弟离去的背影,那双轻颦的秀眉间,却渐渐蕴结了一层看不到底的忧色。
两骑白马飞驰西去,在茫茫雪色中渐渐变为两个模糊的白点。而在远处,一位贵公子一身刻丝泥金黑底暗纹祥云朝服,冠带煌然,正静立在日月神宫教观外的雪松树下;而在他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侍从正无言地垂袖立在他身后,遥遥看着这一幕。
“君上,”良久之后,当那三人的背影将要消失在苍茫雪色尽处,才听那年轻人缓声启口问道,“依您看来,那位紫袍少年,当真是彝国的小王子——卡洛尔?萨西鲁?沙普斯吗?”
身为离国新君的襄绎沉默了片刻后,微微一笑反问:“苏乘,你觉得,依照传闻中所描述,卡索尔那位懦弱无德的弟弟,会有我们今日所见这位少年这般的胆识与风度吗?”
“君上英明,是属下考虑不周了。”苏乘淡淡笑了笑,继而低声沉吟道,“可是,依彝国国主卡索尔的智慧与城府,今日行事怎会如此高调张扬、引万人瞩目呢?莫非……那名女囚,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重要?”
襄绎却是冷笑一声,眉宇间轻掠过一抹略含嘲讽的赞佩之意:“或许,这才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吧?卡索尔,不愧是我生平最为敬服的对手之一啊……”
他语声稍顿,颇有感慨地叹息道:“还记得我以前曾同你说过的话吗?——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王宫里的我们,唯有懂得重重伪装自己,方能存活,方能……握住你想要的一切。”
然而,苏乘听言,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抬眸目注远空——有飞雪坠落在他眉鬓间,浸得他鬓发如染霜华。
略略沉默了片刻后,就听他漠然问道:“既然君上您已几乎能够确定,那个少年极有可能便是冒孪生弟弟之名的卡索尔本人——那么,您是否已打算派出军队、追捕他们?”
“派出军队?”襄绎似是解嘲般地微微苦笑了一下,旋即仿佛自语一般,低声叹息道,“像他那样出色的对手,我还是喜欢跟他在战场上跟他明刀明枪、一决胜负啊。”
“……其实,也有那个女子的原因吧?”那侍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君上,我想您大概也已经发现了吧?那个少女,长得真像‘她’啊……”
襄绎闻言微微一震,那张素来从容淡漠的英俊面容上,忽地现出一抹奇特的忧伤之色。只听他长声叹息,良久没有答话。然而,他却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右手的指甲,已深深嵌入了身旁那株雪松的树干内……
多少年了——
那座偏僻的离宫里,昏昧的烛光下,那个倚风清唱的女子啊……
“绎哥哥,庆儿不怕的。只要有你在,庆儿什么都不怕!”昔年,那个娇俏的少女曾在他耳边如是说道,嗓音清泠柔润,仿若露滴风荷。
然而,最终……在她最需要她的绎哥哥之时,他却无法在她身边。
从那之后,但凡遇到某个与她容貌或气质稍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他都不愿再错过。
风雪声里,似乎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清冷而不带一丝感情,却同样泠然动听,如风过浮冰,“其实……错过便是错过了,如论怎样,也再追索不回了。”然而不知缘何,那样漠澈而毫无起伏波动的语音,听在他耳中,竟犹似透着几许怜惜之意。他此刻的眸光仍是清冷而明澈的,目注头顶那雪花纷扬的天宇,眼神飘忽,缄默无言。
许久的静窒之后,便在苏乘欲要告退离去之际,却听那位离国新君终于再度开口,语气淡漠而疏离:“只不过有几分相似罢了。我很清楚,这个世上,永远只会有一个庆儿,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即便是……与她有着七分相像的清鸾。”一言罢后,便淡淡拂衣而去,再不发一言。
苏乘闻言神色陡然一变,震惊地回过头,遥望着他的背影,清隽的眉宇不觉微微一蹙——终于,他还是再度说出了这个一直隐忍不愿提起的名字。
他无言地凝望着那位离国新主人的背影,蹙眉之间,忽地思忆起,在他吐出那句话之际,眉宇间似有一抹浓郁的悒色在缓缓散化开,逐渐覆满了他那张风神若玉的面容……
终于,苏乘面朝那位离国新君的背影俯身一揖,请退告辞,旋而沉默地转过身去:他知道,此刻的国主,需要安静地独处一阵,去想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