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庄的电话里传来稽胜利气急败坏的声音:“老杨,这事拜托你摆平他。秦东方的人已开进工厂了。”
“你们那个厂没干坏事怕什么呢,我尽力而为吧,不行你就准备罚款吧!”说完他狠狠挂断了电话,在心中他恨恨地咒骂着两个人,一个是副局长秦东方,刚到局里就派人闯到梨庄意欲何为?还对我封锁消息。
提起这辆丰田面包车,他就想到了宋瑞诚和秦东方。他的气不打一处来。这辆车原来是省财政专门拨款购置的“扫黄打非”专用稽查车。原本由办公室调度使用,这秦东方一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示办公室派给了宋瑞诚,说是其他省都由“扫黄”办专用便于及时查处案子。那次党组会的间隙,杨敢之一时尿急,他最近不知怎么弄的肾虚导致了前列腺发炎,尿频、尿急,他赶紧宣布休会,急急忙忙地就抬脚带着小跑上5楼。心中还一阵抱怨,这他妈的出版局把他的办公室安在了女厕所的对门,而男厕所呢,还要爬上两层才能到5楼方便,对他这个患有前列腺肥大的人来讲着实不方便。谁知,他前脚刚进门,后脚秦东方也跟了进来。他扶着软塌塌的那玩意儿下意识地抖了抖,膀胱胀得心发慌,小便的意识像是催命一样,扶着那玩意儿一滴尿也出不来,他意念中安抚着自己,别急别急,慢慢来,放松放松再放松。来了,水龙头看着就开闸放水。冷不丁旁边站着个瘦高个子,也在扶着那玩意儿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水柱喷薄而出,水珠有力地溅起,显示着男性的威猛。
随着这响亮的撒尿声,对方说:“杨局长,小便呢?”
杨敢之一紧张,那玩意儿一哆嗦,仿佛要出闸的水流戛然而止,他恼怒透了。一边用手继续有节奏地操了操那玩意儿,一边漫应了一声“嗯”,于是不理睬旁边那人。
谁知那人一边把那玩意儿向裤子里塞,嗞啦嗞啦地拉着拉链,一边还向他汇报工作。
“杨局长,我想原来由办公室集中调配的‘扫黄’稽查车,干脆放在‘扫黄’办用算了,你看怎么样?”
“嗯,嗯”,杨敢之其实是内火中烧,急于想放出那膀胱中的水,口中漫应的“嗯,嗯”是不置可否。这秦东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转身下楼立即吩咐彭正国说杨局长同意了,以后这车就由“扫黄”办专用了,由洪磊开了。
而现在他杨局长都搞不清“扫黄”办的行踪了,这“扫黄”办成了秦东方扩张势力的别动队了。再一个杨局长心中咒骂的人就是稽胜利,他对这位老乡加学兄的底细太了解了。不是看灵凤的面子,他理都不会理这个土皇帝,这个王八蛋,这个稽衙内,这个铁公鸡、吝啬鬼。杨敢之在心中愤愤地责骂着稽胜利,他的父亲杨飞天的死,就是稽胜利的老子稽昌明干的事。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与稽胜利的恩恩怨怨,其实他们之间是有夺妻之恨的,虽然他和灵凤不是夫妻,不过那感情却是胜过夫妻的……
杨敢之、稽胜利、梁灵凤三人在当时的陵州师范学院都是知名人士,杨敢之的出名是因为他的学问,他是当时深受几名古典文学教授器重的白专典型,对《红楼梦》、《金瓶梅》的研究都有独到的见解,尤其是由他撰写的《金瓶梅成书过程考证》一文,经当时青年助教、他的学兄朱伯仁修改后在《文化遗产》杂志发表后一时轰动全校。稽胜利的出名是因为他是稽昌明的儿子,学校人称稽大公子,稽大公子是当时全校第一个起来造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反的人,后来成为陵州市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创始人,以写作那类充满革命激情的论文而名动陵州师院,被人称为稽司令,或者稽团长的学生另类。梁灵凤的出名不仅是因为她是陵州师院党委书记的女公子,而且因为她的花容月貌,端庄贤淑,因此被称为校花,成为许多大学才俊的梦中情人。是“文化大革命”这一特殊的历史环境,使这三个拥有不同家庭背景、不同出身的年轻人,风云际会在一起,演出了一幕大悲大喜,大热大闹,大爱大恨的精彩戏剧,以至延续到他们的后半生而影响一生。
那个燥热的红八月,素有火炉之称的陵州市天上一丝风都没有,人们挥汗如雨,校园内翻腾着热浪,新盖的大字报棚发出糨糊的馊味。一张一张校党委组织的大字报,矛头是对准中文系几个知名教授,他们被称为反动学术权威。虽然充满着火药味,但给人感觉是刻意人为制造的,只有具备了一定文史知识的学者才能对《海瑞罢官》、《红楼梦》那一类学术艰深的文章进行批判。稽胜利对这种玩意儿一概无兴趣,头脑中装的净是什么《拿破仑传》、《格瓦拉传》、《和平的反革命》、《斯大林时代》这些涉及政治、历史和强人的书。幻想着有一天也成为陵州师院的拿破仑。那天是星期天,他浏览着枯燥乏味的大字报,一想到这些大字报的作者,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个是农村来的老土、班上的大才子杨敢之,一个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满口之乎者也的青年助教朱伯仁。引章摘句,再加上《人民日报》姚文元、戚本禹的观点,硬把中文系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向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上挂,尤其是批海瑞罢官,还硬要连上彭德怀。一想到这位落难元帅他就会想到自己的老爹稽昌明,也是被内定为彭德怀式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由省委书记任上下来贬为了副省长。于是他翻着白眼,推着永久牌自行车,快速地穿过大字报廊,溜达了大半天,早晨吃的那两个馒头一碗稀饭,早就被他那巨大的胃消化掉了,他感觉自己肚子确实是饿了,应该到省委家属院那幢他也弄不清楚是德国还是意大利式小楼中去混一顿中饭吃吃。那里的伙食总是非常精美可口的。那是家乡来的老阿姨烹制的,着实比大食堂的伙食要强得多。想到伙食,他就会想到他可怜的饿死在农村的妈妈。为此,他总感到稽昌明这老头欠着他稽胜利许多许多。所以吃他一顿饭,每月向他要几元零钱花花,要几斤全国粮票到校外的小饭店美美地吃上一顿也是理所当然的。老爷子当然也很希望这个长子经常回家转转,还特地给他买了一辆永久28型自行车。这车那时在校园内可是稀罕物。他总想哪天他能够在后架上带着梁灵凤这样的大美人在万众瞩目中穿过学校的林阴道,那才叫风光呢。那年他才只有十九岁,也是少男们善于钟情的年代。不过这种暗恋往往埋藏在心中,嘴上却说着满口的革命大道理。大道理是大而无当的、枯涩的,却是无产阶级的;小情感是细腻的、诱人的,却是小资产阶级的。因而前者是可以大鸣大放写成大字报公之于众的;后者只能在心中反复品味把玩化为裤裆中一缕奔涌的泉,只能在黑暗中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进行着暗恋式的情感试验。
稽胜利飞身跨上自行车风也似的穿过大字报棚,穿过布满法国梧桐的林阴大道。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傍山临水的省委家属大院。稽家小院显得特别安谧,稽昌明穿着纺绸衬衫,躺在藤椅上,挥着大芭蕉扇,趿着老圆口布鞋正在看红头文件。看到大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小院,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有饭吃吗?”
“正等着你呢,解放、潇潇,他们都回来了,快去吧。”
被稽胜利、稽解放、稽潇潇,这一群稽家子女称为“老爷子”的稽昌明其实并不老,也顶多五十多岁吧。这几年顶着个副省长的头衔却常年赋闲在家,四脚朝天,研究研究诗词格律,练练书法,打打太极拳,反而养得面色红润,黑发如油,只是对社会上突如其来的这场运动,充满着疑虑,他用忧郁的神情看着仿佛像是迎接盛大节日似的子女们,一个个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兴奋中,解放和潇潇还在商量成立什么“中学生红卫兵总部”呢。这代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哟,他经历过1947年的根据地整风、1957年的反右、1959年的反右倾,亲眼目睹过伟大领袖引蛇出洞的阳谋,那都是教训哟,但是,这一切又如何和子女们说呢。他深沉忧郁的目光里闪动着一丝不安。
昨晚解放和潇潇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把他当省委书记兼省军区政委时发的几套军装瓜分一空,人人都武装了起来,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家中倒像是一个兵营,他一声长叹。现在老大也回来了,这小子也是不安分的。
客厅兼饭厅气氛热烈,稽解放、稽潇潇见穿着蓝布裤、白衬衫的大哥进门,立即像看出土文物似的,把目光一起投向他。
潇潇说:“哟,大哥,你还穿这身打扮,像乡下人似的,瞧,我们不爱红装爱武装了。”稽小妹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老式军装,骄傲地向他炫耀。听到“乡下人”这三个半是嘲讽半是玩笑的词汇,他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立马阴沉着脸反讽着:“你大哥本来就是‘乡下人’,土惯了的,不像你们是城里的公子、小姐,那么洋气、高贵。”稽潇潇向他做了一个鬼脸,不再言语。稽解放却牛烘烘地从楼上走下来,这是一身崭新的肩上带扣袢的五八式军服,土黄色的。这俩弟妹一律军装齐整,腰中扎着武装带。他娘的一个个人模狗样地在臂膀上套了一个红袖箍,上面写着“红卫兵”三个黑色大字。他一时真的像是一个乡下人看西洋景样地看傻了眼。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大热的天,把风纪扣扣得死死的,还扎着腰带,也不怕热。”稽胜利问他的两个弟妹。
“我们正在酝酿成立中学红卫兵总部呢。大哥你们师范学院一潭死水,你也去煽煽风点点火,造他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成立大学红卫兵总部,世界者我们的世界,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们大学中学一呼应,还不闹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身为中学教导主任的后娘张阿姨出现了:“胜利,你饿了吧,别睬他们,他们这几天都疯了,今天全家难得一聚,我们吃饭。”接着大喊一声:“老稽吃饭了。”
解放说:“我们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革修正主义的命,别听妈妈胡说。”说完他递过一沓传单给稽胜利。
这沓传单后来成了稽胜利拉起师院红卫兵的本钱。靠着这本钱,他竟也轰轰烈烈地树杆子,拉队伍,成立学院红卫兵,红红火火地干了一阵,大道理终于制胜了小情调,竟然赢得了梁灵凤的爱情,直到稽老爷子被捉进监狱关了起来,他才像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鸡退了下来。
稽胜利接过传单一看,竟是毛泽东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一封信。据解放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