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前程,从此一蹶不振,还给他带来了“嗜黄分子”的雅号。这雅号虽然只是背着他在影影绰绰地暗中流传,但是那如影随形般的机关干部背后的指指戳戳,追风赶月似的平时同事间异样的表情中流露的轻蔑,有如一把把无形的剑刺得他鲜血淋漓,无法立足,于是他变得脾气古怪而与整个机关的氛围格格不入,使原本内向的性格更加内向了。那是一些说又说不得,解释又解释不清的问题,他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他事实是被局领导挂了起来,因为没有一个处室聘用他,他百无聊赖每天几张报纸看一天,一杯茶水喝半天。过去那些如诗的灵感,仿佛枯竭的泉眼再也难以涌流生活的浪花。他有点形容枯槁,未老先衰。
“这样有争议的人物能够进‘扫黄’稽查队吗?”干部处长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问秦东方副局长。
时间要追溯到几年前那个无雪的冬天。
春节刚过,地处长江中下游的陵州市还是寒风料峭的早春季节,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将遒劲的枝干伸向冬云密布的天空,仿佛是双双干枯的手臂向苍天索取温暖的阳光,而天地是灰黄色的一片。刘鹏因为工作上的一点小事,其实也就是借着一个由头,与妻子去南国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假期旅游。
他与妻子段玉芳在大学时的老师朱伯仁教授,此刻正在海南的一家新成立的叫什么椰风出版公司任总编辑。朱伯仁教授那年四十九岁,在学校的教授群中向以思想开放、率直敢言著称,在教明清文学史的过程中,率先设立了“《金瓶梅》与中国性文化”讲座,以某种惊世骇俗的理论大讲中国封建专制主义对中国人性的束缚。于是在学校大受青年学子的欢迎。教授出身于出版世家,其父早年任职于陵州商务印书馆,在民国时期就是资深出版家,解放后任陵州市政协委员。陵州商务印书馆并入陵州人民出版社时,他父亲曾以民主人士身份出任陵州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刘鹏那时分在出版印刷局办公室编一本内部刊物《陵州出版印刷》,他受命对朱伯仁进行采访,了解其父朱老先生早年的业绩。他的妻子段玉芳在儿童教育出版社当总编办主任,也在电话中接到朱伯仁热情的邀请。小夫妻俩一合计,公私兼顾,于是有了那次要命的假期旅行。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平平和和,甜甜蜜蜜中开始的。至少刘鹏没有看出其中会隐藏什么危机,只是段玉芳那两天显得十分激动。
那天,小女人弄得满身香气,身着性感的夏装,外罩一件皮风衣,就和刘鹏登上了南去的飞机。
飞机穿透昏暗的云层,向美丽的南国飞去。刘鹏看着身边娇小的妻子,她那熟睡的姿态,眼角眉梢拥着幸福的笑意,细巧的苹果脸上化着淡妆,那双足以动人心魄的杏仁眼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眼睫毛,虽然是假的,却服服帖帖地阖在眼睑上。眼睛周围打着淡淡的眼影,微微上翘的柳叶眉显然精心修剪过,眉梢极细,樱桃小口,轮廓分明,涂了一层无色透明唇膏。两颊还挂着浅浅的笑靥。这个女人真是造物主对他刘鹏的恩赐,刘鹏再次沉浸在性幻想中。想到妻子那盈盈一握的娇美乳房,此刻正在藕荷色的紧身薄型羊毛衫下起伏。微微喷出的鼻息,甚至发出某种如兰似麝一般的芳香。黛黑色的曳地长裙遮盖着半高跟的皮鞋,里面隐藏着曲线起伏的美好身段。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至少这段时间刘鹏认为段玉芳是为着自己精心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使他这个做男人的脸上极有光彩,只是这女人在家中霸道了些。但是讨上这样漂亮的女人,他这个机关里的小干部走出来绝不跌份。他一边喝着飞机上的免费饮料,一边美滋滋地品味着眼前这个丘比特赠送的美好礼物。回忆往事,更使他陶醉在幸福之中。
他和她的相遇纯属偶然。那是一个美丽的初秋,陵州大学那充满园林韵味的校园还未褪去夏天的装束,飞檐翘角黑瓦灰墙的教学楼被一株株古木和一丛丛名贵的花木簇拥着。大片的绿地仿佛地毯一样使校园保持着温馨的明快色调。他听完朱伯仁教授轰动一时的“《金瓶梅》与中国性文化”的讲座,还在回味着教授在教室中精彩的演讲。那演讲,高潮迭起,一次次被躁动的学子那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刘鹏虽然感觉教授那夸张的手势,飞动的神采,尖刻的言词,无不带有哗众取宠的味道。但是,激烈的言词无疑容易打动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灵,尤其是在这个观念发生大变革,大冲撞的年头,任何一种反叛传统的观点都会激起思想新潮的年轻人共鸣。而有一个人能把那些眼花缭乱的社会现象解剖得如此透彻,必然就会像一把沙子撒向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无数美丽的涟漪,这涟漪一圈圈扩大,也能形成新颖的图案,使人赏心悦目。在结束讲座之前,朱伯仁教授甩了一下他那覆盖在前额的长发,那模样极像一个著名的交响乐指挥,几乎是用希特勒式的狂热和嗓音在声嘶力竭地大叫,很有点气冲霄汉的味道:
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我们犹如穿越干涸沙漠的饥渴旅人,渴望吮吸甘美的琼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把普通人的性,禁锢在封建道德的樊篱中而扭曲、变态。我们成了性无能者,整个民族成了患阳痿病的民族。我国雄性的猎猎大旗难以张扬,我们女性的柔美品性无以舒展。性成了统治者把玩股掌之上的玩物,而成了广大民众的地狱。封建统治是同“存天理灭人欲”相伴始终的。因此,性是附庸于政治的,政治的荒诞导致了性的荒诞,阳阴错乱,阴差阳错,本末倒置,给社会带来了无穷的灾难。我们的民族像被阉割的雄鸡长期徘徊于世界文明的门槛之外,发出喑哑的啼叫,不得引吭高歌,难以长鸣报晓,中国的现代化因此而步履蹒跚,裹足不前。这乃是民族的灾难呀。亲爱的同学们,莘莘学子们!让我们把人类的性活动从封建专制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性活动乃是人类最自然、最基本的活动,性的欲望不仅仅是一种创造生命的欲望,而且更是一种创造艺术、科学的欲望。它是一种生理现象,是一种人类生产活动,更是一种智慧的源泉,犹如喷薄而出的旭日,不可阻挡地发出逼人的光芒,使人身体燃烧发热、发光,构成人类永恒的生命链,组合成千秋不朽的美妙华章。其自发性和不可遏止性就像草木生长,月出日落一样自然、美丽、壮观。人类在其中获得灵感、创造、欢乐。我相信,一旦性的阳光普照大地,人们就能在性的平等中获得博爱和自由。
朱伯仁猛然用优美的手势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像是指挥结束了自己优美的乐章。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此时,他那宽大腮帮子下的大嘴唇发出满意的微笑,小绿豆眼灼灼生光。然后他像列宁那样向他的学生频频挥手,夹着讲义昂然走出阶梯教室。一群忠实的信徒紧跟在后,问这问那,他娓娓而谈,眉飞色舞。刘鹏就这么一边回顾着朱教授授课的情景,一边沿鹅卵石铺筑的甬道在林阴中漫步。小路两旁是枝叶繁茂的槐树。天空下起了牛毛细雨,他浑然不觉,依旧沿着曲折的小路走着,回味咀嚼着朱教授讲课的内容。雨越下越大了,密密的雨丝穿过绿树的缝隙,打湿了他的衣裳。他终于小跑起来,快步向甬道尽头的那座山上的小凉亭跑去。那是校园中的一个景点,叫南山。南山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棵绿树覆盖的小土丘,上有古色古香的小亭一座。这亭传说有些年头了,原为江南大才子袁枚的读书处,这校园也为袁大才子的私家花园。袁大才子弃官隐居后,带着他的一群美貌的妻妾和女学生,在这园中授课、谈诗、嬉戏,过着风流才子的浪漫生活。想到这里,他笑了。
当他在越下越大的秋雨中非常狼狈地闯进亭子,拂去满目的雨水,眼前豁然一亮。一位穿着白色衣裙、美丽仿佛天仙一般的姑娘出现在他的眼前。不过,姑娘给予他的只是一个身段优美的背影,她并不理会这位才子的贸然进入,仍是聚精会神地一会儿蘸色,一会儿洗笔,一会儿在眼底的画夹中涂抹着色彩。对着这方雨幕中的校园美景,她在写生。打湿的画面使黛绿色的彩色恰到好处地晕染开来,显得朦胧而奇诡,形成一道雨中的绿色帷幕,灰暗压抑的背景显得湿漉漉的,一幢现代化的教学楼呈白色状矗立在雨幕中,很壮观的样子。那白色和她身上无袖白色衣裙一样醒目,薄薄的丝质裙子竟然朦朦胧胧凸现出那白色胸罩吊带,很使刚刚受了性学启蒙的中文系才子想入非非。刘鹏下意识地说:“不错,美极了。”
女孩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是吗?我画得好吗?”
“画得好,亭亭玉立,像是带露莲花,出水芙蓉嘛。”刘鹏言不由衷地胡乱吹捧。
“这是现代化的建筑,风雨中挺立的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哪里是什么芙蓉,我看你是信口开河,胡吹乱捧。我告诉你吧,那风雨中摇曳的绿树,反衬出高楼的挺拔,一静一动,才有比较;深黛色的绿树,灰暗的天空,明净的高楼,一白一灰对比强烈,画面才能出效果。我看你们中文系的学生,审美方面全是大呆鹅一个。”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文系的?”
“刚才阶梯教室跑出来的那伙人就像白色蛋壳里流出的蛋黄,都是听那个流氓教授大侃性学的一代好色男。”她那口气好像很轻蔑,只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样。她头也不回,继续专心作画。好在她没回头,觉不出他的脸红和尴尬。
他有点愤怒了:“你怎么随便侮辱人,朱教授怎么流氓了?他的课讲得不错的。”
“好什么好,有什么好的?理论上吹得天花乱坠,实践上也闹得乌烟瘴气。你没听说性学专家正在和妻子闹离婚,原因就是和我们系一个女模特打得火热。”又是一串毫无感情色彩的炸弹。刘鹏有点愤怒了:“这是老师的私生活,我们不好干预的。难道你不认为我国深受封建道德的束缚,在性问题上太禁锢了吗?……”
话音未落,又一个不冷不热的女声在反诘:“你难道认为和一个还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在这个秋雨如丝的季节里探讨性问题,能够避免诱惑的嫌疑?”
这话像一支雨中的响箭,射中了他的心,他开始张口结舌,语音失调了。他红头涨脸,竟然无言以对。这时女孩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随后笑得更欢了。
“我以为是中文系自鸣得意的一只呆头鹅呢,原来是一只好斗的落汤鸡。”这话缓解了气氛,她随即友好地送过一条手绢来。
刘鹏接过手绢胡乱擦着一头一脸的雨水,那手绢带着少女淡淡的体香,使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悸动。他像雾里看花那样看不透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这种神秘感又引起他进一步探求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