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今夜亲自下厨的温和态度甚是反常,不知她今夜故意引他来此别有用心,只是在无边的幽暗中,嗓音轻低地说:“真希望现在,梅花就已经开了。”
只是轻轻地唤她,“容烟。”
按在机关?上的手,似是被霜雪冻结住了。黑暗中,容烟双目不可视物,她连对?面的苏珩身形都?看不见,更?别说他面上的神情、目中的眸光。什么?都?望不见,可却觉像有无际的海水涌了上来,在被海潮无声无息地淹没前,她微牵起唇角,轻轻地道:“……在这?里,没有人?这?样?唤过我……”
牵起的唇际浮起笑意,容烟轻音带笑,“人?前畏我时,唤我‘殿下’,人?后恨我时,唤我‘恶女’,世人?不论如何称呼我,唤来唤去,都?绕不开昭阳公主的身份,从没有人?,这?样?唤我的名字,唤我一声,‘容烟’。”
咫尺之距的幽色中,苏珩在沉默后问她,“如果……如果当年你母后没有病亡,薛氏没有上位,你好好地做着王朝的公主,高贵无忧地长大,在你十九岁那年的琼林宴上,你会不会……会不会想?将鬓边的牡丹,拔赐与那年十六岁的新?科状元?”
容烟笑,明知暗色中苏珩望不见她的神情,还是像听到趣话般,笑得?明艳动人?,“你忘了,我十六岁时就嫁了人?,我有驸马啊。”
苏珩也笑了,闷着的轻低笑声,像是发?现自己讲了一句傻话,成了笑话。浸寒秋夜的轻凉笑声中,容烟用力按下了手下的机关?,四?周铁壁沉沉落下,隔绝了微弱的月色疏影,密道石门转开,门上壁灯刺眼地明亮,有披甲死士执刀而?出,杀意凛凛。
“若是我去年身在此处,你坐不上皇位”,容烟起身后退,望着她的死士挥刀向苏珩,并浅笑着道,“我若与人?入戏,定对?那人?存了杀心,你既知我与薛钰之事,就该知你在我这?里,定会步上薛钰的后尘。”
壁灯的火光,落入苏珩眸中,如幽海中焚燃着寂寂的火焰,“我说过,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不要再将我与他相?提并论”,他嗓音似是平静的,可闪避死士杀招、空手夺刀反攻的动作,锋寒如刃地带着狠厉,冷凛无情。
“只派一名死士,是否也太小看了我些,我不会像薛钰那样?,轻易地死在你的手里”,将刀反插进死士心口?时,苏珩目望着她,一壁用力捅刀更?深,一壁声平如水,“薛钰会死在你手里,是因他信你对?他有情。你对?我无情,对?此,我一直都?很清醒,不会像薛钰那样?昏了头。”
容烟还是浅浅笑着的,她望着苏珩,轻轻地道:“你清醒就好了,醒了,就将过去都?忘了吧,好好地做你的皇帝,爱你该爱的人?,走你该走的路。”
灯光下,随着这?一语落下,浅笑着的女子身影,眼睁睁地如烟散去。苏珩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抑或说,方?才才是幻觉,他僵身定在原地,手上依然紧攥着刀柄,依然能闻到鲜血的腥味,能听到身畔有鲜血滴滴坠落在地,本该轻不可闻的一声声,因室内静极,而?重如鼓点,一下下用力地叩打在人?心上。
眼前空无人?影,而?身畔传来了熟悉的幽香,伴着鲜血的腥味。苏珩依然僵身不动,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幻觉中醒了过来,又像在醒的那一瞬间,随即跌入了更?可怕的噩梦里。
“容烟……”他颤着唇,几是无声地唤了一声,盼着有声回应,尖刻嘲讽也好,怒恨辱骂也好,盼着眼前再度出现熟悉的身影,即使她神情冰冷,对?他冷漠无情。可是没有,眼前虚无,而?身畔眼角余光中,有身影虚弱无力如垂柳将倒。
苏珩终于侧过身去,急切伸手揽住那具柔躯。他的另一只手仍紧握着那把刀,一柄捅进对?方?心口?、将令对?方?气绝身亡的尖刀。
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杀死的该是死士,可为何室内没有死士的尸体,倒在他刀下的,会是昭阳公主……明明昭阳公主该在密道门前淡漠无情地笑看着他,为何此刻却会倒在他的怀里,会心口?处插着一柄尖刀,流溢的鲜血染红了她身前的衣裳,宛如盛放着的赤红牡丹……
……为何……为何他会亲手击杀昭阳公主?!
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只是手颤无力,心揪如绞。他下意识想?将那杀人?的利器拔出,又旋即意识到不能,他想?救昭阳公主,想?要赶紧打开此室机关?,向外传召太医,可若伸手去按那远处的机关?,必要放下怀中气息微弱的昭阳公主,而?她此刻虚弱地宛如一缕云烟,好像他一松手,她的最后一丝气息,就会随即断绝,她就会……如烟散去……
“……为什么?……为什么?……”巨大的迷茫恐慌与无能为力,令此刻的苏珩,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他望着手沾的鲜血,望着怀中苍白如纸的女子,一再地颤着唇道,“……没有……我没有要杀你……我不想?杀你……不想?……”他眸中爱恨疯绞,似要为解释他的“不想?杀”,颤唇道出仇恨的狠话,也似是要倾吐爱的疯话,可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哽咽沙哑的一声,“我想?和你,白头到老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在这?世界的弥留之际,在感觉到灵魂将离躯体前,容烟望着苏珩道,“是我自己,想?走了……我不属于这?里,我应该爱着的人?,不在这?里,我要回去,回去与我真正相?亲相?爱的人?……一起……”
“……你就那样?爱薛钰吗……”苏珩痛苦地看她,他眸中是深绞的恨,嗓音却轻低,轻低地近乎请求,“可以……可以把我当成他的”,他之前为替身之事恨她入骨、为要与她相?爱发?疯如狂,此刻却无措地擦拭着她涌溢的鲜血,绝望低声,“可以不爱我,可以一直恨着我……恨我到白头到老……”
至死,她与他之间都?隔着天堑,来自两个世界的差距,让他们无法真正心意相?通。魂魄离体,容烟在进入虚空前,回首望去,见地上的“自己”,已是一具渐冷的尸体,而?苏珩似不知她已气息断绝,仍在帮她擦拭鲜血,好像将血擦尽了,她就会好了,可鲜血怎么?也擦不尽,苏珩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去,埋首在她身前,双肩轻颤。
他没有继续发?疯,没有不可接受她的死亡,许久后,他打开了室内机关?,拔出了她心口?处的利刃,将她打横抱起,带她回到了从前他们最常在一起的公主府暖阁,将她放在了他们曾温柔缱绻的寝殿榻上。
他拿帕子浸水,一点点地将她身上的鲜血擦拭干净,他将她凌乱的长发?,一缕缕地轻柔理好,令她衣衫干净、面容光洁,有如生前。他做这?一切时,自始至终是神色平静的,比她在世时,还要平静。她在世时,他一时恨她入骨,一时又疯执地爱她,纵偶尔能平静下来,平静的水面下也压着暗流汹涌的爱与恨,从未像此时这?样?安静过。
好像钻心彻骨的恨,与偏执发?疯的爱,一并消隐了,他平静地面对?她,面对?已经死去的她。依苏珩之前那疯状,容烟有担心苏珩要疯上一阵才能冷静接受,而?后才能依照原剧本,做他的皇帝,做他该做的事,但苏珩,比她想?象的要正常许多。
为她修饰好遗容,在她身边坐望至天明后,苏珩就将她下葬了。他没有对?她的尸身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发?疯之举,比原书?中那个用昭阳公主头颅当扶手的苏珩,还要平静,就平平静静地,将她葬在公主府的梅林中,未修坟立碑。苏珩人?离开时,随下了一道旨意,旧朝的昭阳公主府,往后是无人?可入的禁地,世人?不可靠近,而?他自己,也不会再来了。
像将一切过往都?放下了,就像是从迷梦中醒来,过往同晨雾一同散尽,他启程向他该去的地方?,迎着阳光离开了身后幽冷的公主府,背影渐远,直至在她目光所及处消失,一次也未回头。
如此,甚好。
容烟转过身去,踏上了与苏珩相?反的归途,来到了虚空之中。虚空中不知时间流逝,容烟在其间收整心情,将书?世界的一切,都?深深压沉在心底之后,准备踏上归家之路。
系统这?次被她召唤出来时,也没有如之前几次一脸凝重,它神情轻松,似有一种终于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感,含笑对?她道:“我送你回去。”
容烟等着。如来时光芒刺目,容烟闭上了双眸,等着再度睁开眼来,已置身在现世的家中,身边有亲人?有友人?。然而?,当眼前白光转淡,不再灼目时,她睁开双眼,却见自己没有回到现实世界中,她仍是一具透明的孤魂,仍漂浮在这?书?世界的上空。
召不来系统,容烟在震惊与茫然中,虚飘一阵后,只能解铃还须系铃人?。反正她现下这?形态,世人?不可见,先飘往这?书?世界的中心——男主苏珩身边看看,看看以他为中心的剧情,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导致她的归家之事,又出了岔子。
容烟来到了皇宫,直往天子理政的宫殿去。她一路急切飘寻,却怎么?也找不到苏珩他人?,正奇怪时,一转身,见到了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她看这?女子有些眼熟,微一怔后想?起,这?女子是苏珩的妹妹苏若薇,苏若薇都?这?般年纪了,书?世界的时间,是已过去了十年吗……
……十年……苏珩……苏珩应早就走上正轨,迎娶白茶、儿女双全了吧……
正边想?边随苏若薇走飘着,宫人?们一声声的“公主殿下节哀”,将她唤醒。不是唤她这?前朝旧主,而?是在唤苏若薇,容烟随苏若薇哀绝的目光看去,见前方?殿中,停放着一具棺椁。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