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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邹辛来到海边。

冬天的海滩上游人真少,少得让人惊讶于这片海滩上居然还会有人。她沉静地望着一只鸥鸟在浪面上来回飞,它飞了很久了,也不累。这时候,她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它是呼吸的。有一瞬间,她感动了。她在心间向这只孤鸟致意,感谢它在自己面前来回飞巡,像个远远地注视她的内心的老朋友似的,轻轻地向她鸣叫。后来,也许它累了。邹辛看到它就落在岸滩边缘的一只翻扣的船上。两只纤细的三丫脚撑着它的孤独。她看到这只鸟再不望她,只是望着海面,她深深地有种觉察到对方的孤独的忧伤。

夕阳已坠在海面上。冬天的夕阳多么地苍老呵,弥漫着老旧的光晕,在海尖上来回闪。

她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那信可能被多次注视和翻阅,而显出了老旧。有的地方因折痕太重,已经撕裂。邹辛小心地把它们折平,微弱的风透过她的手指,轻轻地抖晃着那些弱小的字迹,一颗颗的像在跳舞。

这封信她已读过几十遍了。一周来,她几乎天天都要看一遍,那仅有的几百字她几乎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述下来。可她却似乎永远看不够似的,深陷其中。今天是周末。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打开音乐,试图在音乐中把自己打发过去。她太累了,从收到那封信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一种遥远的无奈之中。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某处乱糟糟的,像一个巨大的集市,整天乱哄哄的,让她无法安静下来。天色快晚的时候,她终于在房间暗黑的气氛中呆不住了。她神使鬼差地揣上那封信,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她也不知为何,就又站到了这片海滩上。

站在那只翻扣的老船边,她不由有些短暂的心惊。每次遇到什么不安和兴奋的事,她都似乎会下意识地来到这片海边,这使她暗自惊讶。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心灵的“家”,也许这片偏僻的海滩,就是自己心灵的墓地或者岸吧!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片海滩其实是属于两个人的,至少还应该属于单一海。这片海滩上写着他们的恩怨!她一想起来,就不由有些伤感。她奇怪他们的一切,竟都与这片无名海滩相关。

也许只有它目睹了一切。她叹息着,风声哗地把她捧在手中的信纸给撕开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她有些吃力地把那半页信纸捡起来,内心涌满许多无言的苦意。

她早该料到有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可当她明确地收到单一海写来的这信时,她还是有种深深的震惊。尽管她知道,即使一海不说出来,她也会写这样一封信的。但她确实没想到一切发展得这样快。快得让她有种提前预支了某种储存的感情一样,心中总是蒙着一层失意和莫名的缺憾,可已经无法填补了。

她再次读那封信。那信短得像匆匆忙忙写在便笺上的留言,短促而又理智,这让她有些深深的难过。他也许真的太高傲了,太好强了,连这样最后一封信也写得如此匆忙,如此潦草?

邹辛注目着那只鸟,暗暗对自己的失意表示怀疑。你不是早就预知到这一天了吗?不是早已经明白,为了自己,你们不会走到一起吗?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如单一海彻底。单一海承认了自己永远爱她,可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要一个精神恋人,很不幸,你起初不是,可你现在是了。他说得可真是一针见血啊!仿佛从她心中涌出的话。在这一点上,她深深地迷恋着他,也正是这些东西,像一朵遥远而又若隐若现的花朵一样,不可触摸,但却喷着诱人的香气,远远地让她着迷。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地在临分手之际,又开始犹豫。她远远地把自己抖开,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深深地审视自己。她总是悲哀地发现她如此地对单一海割舍不下,其实只是怕自己失去一个对手。要找一个精神上的对手真是太难了,邹辛在这一点上,永远看不起在她周围的男人。即使跟他们在一起时,她的内心里也一直充满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一看到那个人,她的心里立即会有种被充满的感觉。她悲哀地觉出,永远都不会有人可以将她占据。后来她想,找一个爱人,很大成分上,其实只是找一个对手。因为有时,在生活中找一个说话的对手也太难了。

每次把信写好,她都会长久地一遍遍看它们,舍不得寄走。信寄走后,她的内心就会抽空般地无依着。后来她才相信,她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精神上的恋人。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现了,她却总有种深深的失望,每次见面,对他们都是一种损伤。在这种损伤中,她觉得他越来越远,似乎只有在遥远的西北她才可以在心中找到他的位置。那时候,单一海只是走进了她的心,却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时她的内心闪过一个英俊的面影,他倒是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可他真的可以替代他吗?她在内心逼视着那个面孔,像审视着一种心情。她多么希望那种心情会说话啊!可那种心情在她的逼视中消失了。她叹口气,正是在这一点上,她永远看不起他,也许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可我的精神已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是不完整的。邹辛慢慢地向前踱着,那只鸟在她的前边慢慢地飞。夕阳哗地落进海里时,她已经决定了,去看看他,去为奶奶过一次生日。同时看看那个她不知名的女人,然后离开他。即使这种离开是一种错误,她也要让它变得像一次真正的错误一样灿烂。

她把那张信纸轻轻撕碎,像撕一块小小的心情,凌空撒向海面。风迅速把它们扫进了海里,似乎不愿意让它们留在地上。海滩上只有一行脚印,向前延伸着。

爷爷的故乡

那天上午,哦,是哪个上午呢?邹辛记不清了,后来她回忆,也许是她回来的第三天吧,她在范村呆得已经实在是无聊了。可她的爷爷却像找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样,整日里在那些乡间四处乱走。到处打听他当年在这一带打游击时的遗址。有时还惊人地记起某个妇救会员的名字,找到人一看,已经老得像一段回忆。人家早就把那一切忘了,可他却与人家不断地拉呱……这种怀旧刚开始还吸引着邹辛,她很愿意加入到爷爷的回忆中去。她是爷爷最小的孙女儿,爷爷很想让她知道许多以前的事情。当然这是个无聊的暑假,她便扛着一大堆各种新奇的愿望来到了范村。到这里来,倒不是因为她对爷爷的故事感兴趣,那些故事已经被爷爷重复了儿十次了。到这儿来,最多不过是给那些故事对上号儿,让老头儿指着那些秃山荒岭,讲述某段极细的战斗细节。对这一切,邹辛早就有些莫名的厌倦。爷爷上午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他奇怪地不再让她去陪,执意要她在家等他。邹辛一个人躺在大槐树下的树荫中,真没多大乐趣。这时,她想起了自己内心的那点秘密:苏三的监狱就在洪洞县的城西,并且还有许多她的遗物,何不趁机去看看苏三?她被这个念头给戳着,浑身不宁,可她却不知如何去。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很少说话一见自己便满脸笑容灿烂的小伙子,哦,叫什么一海的,从门外进来。他的额上全是汗,身上套一条旧军用裤子,穿双旧胶鞋,完全一个复员军人的感觉。邹辛自小儿在军人窝儿里长大,看到这身打扮,这会儿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她注视着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奶奶房子里看见过他,当时他还笑着伸出手来。那会儿,她记得他穿着身军校学员服,头发板寸,迸射着一股劲道。听说也是回来度假的,可这两天不知为什么,竟再没见到他。这会儿,忽然看到他出现,她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好奇。

“嗨,”她向他招着手,“你干吗呢?”

他把身子扭过来,向她点点头,仍是满脸的灿烂。她发现这男孩子笑的时候真好看,邹辛看着他,发现其实他长得挺独特,身上散着种干沥沥的味道儿,说不清有那一点,吸引着她。

那男孩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点了下头,仿佛只是习惯性地点点头,又继续搬着他的那个破木头箱子,向院子里挪。

邹辛有种被轻慢的感觉,内心涌起浅浅的不快。她在家里时,见多了那些围在她周围的油腻腻的媚笑和殷勤。反而不太习惯于别人偶然对她的轻慢。她有些莫名的烦,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会讲话吗,我的大兵哥。”

“我会讲话,但不是这会儿。你没看我需要有人帮忙吗?我的大小姐。”那个男孩子不回头,冷冷地抛回两句话。

邹辛一怔。她没想到这小伙子,哎,叫什么来着,对,单一海,会这样对他。她愣了一下,走过去帮他抬住那个大箱子。那箱子真沉,她刚一抬起,就坠得她身子一歪,差点儿倒下。那个箱子哗地一声掉到地上,差点儿压住自己的脚。

单一海看着邹辛的狼狈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真敢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声音又尖利又刺耳。邹辛恼怒了,用脚使劲踢了一下那口箱子,右脚立即反弹回来,她不由捂住脚,大声呼痛。正在大笑的单一海见状,立即把笑收回,似乎吃惊地蹲下,揽住邹辛的右脚,手足无措地请她坐在箱子上,急切地问:“疼不,是不是这儿?”一边用手轻轻按着。

邹辛在他的急切和有节奏的捏摩中,有节奏地呼着痛。似乎她的疼在单一海的揉捏中越发加重。单一海耐着性子帮她捏着,刚要罢手,她又呼天叫地地呼痛。单一海无计可施,无奈只好一点点地捏着,她的脚散发着微微的汗臭。女孩子的脚也这么臭呀!他低嚷着,一边扭过鼻子。邹辛被他的怪相逗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继而是捧腹大笑,笑得浑身上下左右乱颤。

邹辛报复地喊:“哼,再让你对我这样,我最看不惯男人对我这样了,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好像是男人都不该对你这样了,好像你比别人多一种特权。哦,我明白了,漂亮女人天生的缺陷,就是天天渴盼人们向她献殷勤,你怎么也恰好是。”

“谁盼你献殷勤了?我是说人家向你打招呼了,你还强装什么清高呀!”邹辛有些娇嗔地掸掸裙子上的沙粒,“什么宝贝东西这么让你如痴如醉,太沉了,压得人家手都疼了,你还笑。”邹辛娇慎地嘟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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