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她想到这一点,就这么对自己说:她之所以比较容易适应新的生活,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她已经麻木了。但是这种说法有些牵强,因为她并不感到麻木。实际上,她感到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她全身充满了勃勃生机。
也许这是怀孕的某种神秘作用。或者,也许是因为经过这么多个月的动荡之后,一切终于安定下来了。她的生活也许并不完全符合她以前想象的那个样子。她以前不可能想象出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也许每样都有一点──总之一切已经安定下来,至少目前如此。这多少让人感到一些安慰。
她倾向于认为,很可能她实际上是喜欢嫁给毕晓普的。尽管他断然拒绝和她分室而居,但和他在一起生活并不困难。他的睡衣是个问题──他根本没有睡衣。她已经为他买了一件男用长睡衣。在费奇商店里购买这件体己的男睡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的经历之一。然而,如果听任丈夫继续像野蛮人一样光着身子睡觉,她就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如果知道他穿得很体面,她内心的宁静又会增加许多,这是不用说的。
她对他只字不提购买睡衣的事,认为最好直接把长睡衣和配套的睡帽拿出来给他。根据《女子婚姻家庭》杂志的指导,要使一个男人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最好通过温柔的示范而不是正面对抗。要求男人做这做那永远是不明智的,尽管有时这显然是正确的选择。他们那种喜欢指手划脚的自然天性,有时会使他们故意违拗你的要求。最好温柔地给他们指出正确的方向,然后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踏上正当的道路。
莉拉不愿意把“故意违拗”这个词用在毕晓普身上。她脑子里想到的形容词是顽固不化,死不开窍,不可理喻。不过,上面这段建议倒是很有道理。毫无疑问,当他看见长睡衣时,就会意识到文明人不应该光着身子睡觉。在拿出睡衣的第一个夜晚,她上床的时候很高兴自己想出这么简单的办法,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第二天早上,她发现睡衣和睡帽仍然叠得好好的,放在梳妆台上,显然是没有用过。
换了别的女人可能就会承认自己失败。但是莉拉比她们更坚定、固执。过一段时间,毕晓普就会认识到他的态度不对。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把睡衣和睡帽放在他的枕头上面。每天早上她都发现它们到了梳妆台上,仍然叠得整整齐齐。只有那天早上形式稍有变化,她发现睡衣仍在梳妆台上,但睡帽被扔进了垃圾桶。尽管她微微抿紧了嘴巴,但她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乐观的迹象。他至少没有把两样东西都扔出去。
除了这个每日都在进行的较量,莉拉有理由对她的生活模式感到满意,至少目前如此。考虑到婚姻开始时的坎坷动荡,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她所能指望的更好。她已经开始适应整个这件事情了。
毕晓普无法想象自己会习惯于担当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尽管他和伊莎贝尔的婚姻持续了将近十年,但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年。而当时,她希望他是一个全职的父亲──不仅是孩子们的,而且也是她的父亲。
莉拉丝毫没有表示出需要他当她父亲的愿望。当然,她对于他是她丈夫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毕晓普一边穿过后门进入厨房,一边沮丧地承认。屋里很黑,很安静。尽管他很久以来一直习惯于在晚饭后最后巡视一遍小镇,但最近几个晚上,他进行最后一趟巡逻时故意拖延辰光,好让莉拉在他回家之前有充裕的时间上床入睡。他不知道莉拉──若她真的在意──如何理解他每天晚上的迟归。也许她如释重负,还来不及关心更多。也许她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体贴。然而实际上,他迟迟不归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
与莉拉同床而不能碰她已经够艰难的了,更不用说睡在她身边却知道她还醒着,并知道她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像他意识到她的存在一样。如果等她入睡以后再上床,痛苦的折磨就不这么厉害了。换了一个更为理智、不太固执的男人,也许就会承认同床共枕而又保持距离这个主意,并不像他开始想象的那么好。毕晓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请求自己原谅的微笑,同时悄悄关上身后的房门。如果同意莉拉分室而居的要求,他肯定能多睡一些觉,但他现在宁死也不愿改变主张。
空气里残留着烤肉的香气,还有略带泥土气息的饼乾味儿。想起那些饼乾,他的心拍缩了一下。他本来并不指望河道老宅的莉拉·亚当姆斯小姐会花很多时间从事烹饪,结果却发现她的手艺超过正规厨师,这使他大为惊讶。她做的炖菜和烤肉不亚于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次,但是她的饼乾又另当别论。布里奇特·森迪正在教她烤面包,他真诚地希望她们增加一些制作饼乾的课程。她今天晚上端出的饼乾样子不错,但是对于粗心大意的人来说,那金褐色的表皮却是一个陷阱。饼乾内部是陈旧的胶水颜色,而且其粘性也和陈旧的胶水不相上下。
“我认为这些饼乾比昨天晚上的好多了,”莉拉说着,掰开一块饼乾。
毕晓普隔着桌子与加文对了一下目光,两人极为迅速地交流了意见。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便达成了共识,决定硬着头皮撒谎。
“是好多了,”毕晓普说。如果他往饼乾上多倒一些蜂蜜,也许就不会注意到它还没有烤熟。
“挺好吃的,”加文说着,竭力做出真心诚意的样子。
安琪儿用一个手指捅进她那块饼乾中央的生面疙瘩。她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父亲和哥哥一眼,但是强忍着未作评论。
毕晓普摇了摇头,一边把帽子挂在门后的一个钩子上。几个月前,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他住在拘留所的一间屋子里,生活变得相对简单。他干着自己的工作,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人希望与他接近。而现在呢,他为了饼乾撒谎,天天逃避睡衣,并且和牧师一家共进晚餐。
环视着整洁的厨房,毕晓普不得不提醒自己是生活在这个家里。这么多年来,他有钱的时候租房子住,没钱的时候就露宿在星空之下,如今面对这温馨的家庭气氛,他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漂泊了太久,现在要想扎下根来就觉得不太自在。仔细想一想,他在巴黎已经比这些年在任何地方呆的时间都要长久。他周游四方的生活方式不仅出于他的喜好,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定数。
他获得神枪快手的名声后带来一个弊病,那就是如果他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过长,定然会有某个小伙子拿着崭新的手枪出现,急于证明他比毕晓普·麦肯齐出手更快。他尽量避免争斗,实在无法避免时就沉着应战。技巧再加上运气,使他一直活到今天,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变得迟钝起来,或者运气不再对他偏爱,那时候活着离开的就不是他了。多年来,他发现比较简单的办法是趁下一个小伙子出面挑战和送掉性命之前就远走高飞。
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已经忘记固定住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滋味了。他向来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浪迹天涯,直到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胸膛。但是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不可能四处流浪,不可能随心所欲地任凭风把他吹到任何地方。有了家庭,意味着必须扎下根来,为未来做些打算。
未来。见鬼,谁会想到他居然也有未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厨房里站了好几分钟,一直瞪着两眼出神。毕晓普摇了摇头,穿过寂静的房子。他一定是老了。这些日子,他花在思虑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
毕晓普养成了星期天早晨慢慢品尝咖啡的习惯。他现在明白了,他的错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他没有喝那第二杯咖啡,没有慢悠悠地品味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就会赶在莉拉和孩子们起床前离开家里。然而,他却像一只孵蛋的母鸭似的坐在那里。
安琪儿看见他坐在餐桌旁,立刻向他跑来,小脸上闪耀着自然的亲情,使他感到十分慌乱。他没有为孩子们做任何事情,不配拥有这份亲情,但是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靠在他的膝盖上,抬起脸来朝他微笑。
“我们要到教堂去,”她告诉他。
“是吗?”看着她,就像看着伊莎贝尔的小型复制品。同样蓝莹莹的眼睛,同样苍白的皮肤,同样心形的脸庞和弓形的上唇。但是她的下巴不像她母亲。伊莎贝尔的下巴和她的五官一样温软、柔和──一样脆弱。那是很有女人味的下巴,像她整个人一样玲拢秀美。安琪儿的下巴则预示着她以后会很有主见,个性倔强。为了她的缘故,他希望这种预示不会落空。这个世界已经逼得伊莎贝尔逃回她童年那个家庭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中。他认为他们的这个孩子决不会逃避任何东西。
两个孩子都不会,他看到加文在莉拉前面走进厨房,心里这么纠正自己。上帝知道,如果他的儿子愿意,甚至能够和一只灰熊脚尖碰脚尖地对峙。想到这里,他感到由衷的自豪,这种感情太陌生了,他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