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前一晚上惦记赵元贞,第二天中午,赵元贞就那么不经念叨打电话过来了。程凤台现在接电话顶积极,就怕是小公馆那边打来的,被二奶奶听见了要多心。一接起来听见是赵元贞的声音,程凤台未语先笑,用上海话道:“是你啊!最近身体好吧?药吃了有用吗?”听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个人是真的有点没良心,千年难得找我一次,就是要派我用场!”原来她托程凤台从国外捎的西药不知卡在哪一重路上,现在内外局势混乱,西药又是很敏感的东西,其实一共也没有几瓶,全是她留着自用的,因此反而特别等得着急。
二奶奶从厢房里扶着发髻走出来,程凤台来不及和赵元贞说两句闲话,赶忙道:“我等会儿打电话去问问,这两天你让佣人把狗看看好,等着门,我让人抓紧给你送过去。没有事了吧?没有事我就挂了。你好好保重!”
二奶奶听到程凤台说家乡话,再听到狗啊西药啊身体啊,话筒里隐隐的女子声音,就知道那边是谁了,夺了一夺,眼睛瞪着程凤台,一定要讲电话。程凤台只好往那边喊了一句:“你等会儿,我太太和你说话。”
二奶奶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方才谨慎地微笑道:“你好啊赵小姐,我是程太太。怎么样,最近身体可还好?”凡是认识赵元贞的人,问候她身体是必然自然的开场白了。赵元贞在那头大概也愣住了,她和二奶奶之间虽有矛盾,但从不照面撕脸。程凤台就听见听筒里赵元贞转了一个嗓音的调门,虚伪得不得了,极力表示自己正在转危为安。二奶奶接着与她展开亲切的交谈,貌似东拉西扯,实则暗暗打听她目前的生活和经济状况,不出她所料的,赵元贞果然十年如一日,各方面都和他们离开上海时大致雷同,没有什么起色,于是便柔声说:“现在北平天还不冷,赵小姐要是身子舒坦了,来北平玩一玩,住在我们家里很方便,让凤台陪你到处逛逛,解解闷。”
程凤台看着二奶奶,二奶奶扭身不看他。
赵元贞平时逛一次大马路都是带药带水的大工程,肯定不会应邀来北平的。程凤台十几年来看腻了她,她也把程凤台看得腻透顶了,当场又表示立秋之后恐怕还有一场生死考验,此时需要安心保养备战,不可掉以轻心。二奶奶很和气地说:“好,那你好好将养着,需要什么难办的药只管和凤台说。北平这里有几个太医很好,赶明儿你把脉案寄来,我找人拿去问问,开个方子吃吃看。”赵元贞在那千恩万谢的,两人又客气了许久才挂断了电话。
程凤台看她们猫给耗子拜年一团融洽,心里就觉得很窘。二奶奶嘴角边还微微带着笑,满意地说:“她是真知书达理!跟我那个客气,挺会待人的。”她想法转变了,看人的态度也就整个儿地发生了变化,在商细蕊这个活妖孽的衬托之下,赵元贞就是个活天仙!赵家与程家门第相当,几年邻居做下来,观察出赵元贞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安分人,从来只和女孩们顽笑,不见男子登过赵家门,这一点最令人看得中了!而且赵元贞是难以生儿育女的。看上去,她连陪男人睡觉都很有点勉强。但是二奶奶对她很有信心,相信她与自己见识不同,是一个思想摩登,别有一番智慧的都市女性,不用靠那档子事就能拴住程凤台。因为过去在上海的时候,程凤台和妻子姐姐一律没有话讲,就爱听取她的建议,与她长谈不休。二奶奶越想这事越靠谱,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说服赵元贞的母亲,如何安置赵元贞养的大猎狗。她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使性子阻挡了他们两个的事,不过就是多养活一个陪程凤台谈心的人,以自己的手段,难道还掌握不住一个姨太太?闹得现在给商细蕊这种下流货色有可乘之机。二奶奶如此思索着,对程凤台说:“她孤儿寡母的挺可怜的,你们又谈得来,是该关心关心她。”
程凤台知道二奶奶这次是认真的,不会善罢甘休了。
二奶奶自作主张内定了赵元贞,心也跟着定了,不再限制程凤台出门。程凤台蹿得比兔子都快,这个时间正是去水云楼应卯的时候,程凤台一肚子不乐意,见了商细蕊就说:“谁出的馊主意唱《战宛城》?你来个《双投唐》的河阳公主多好?”他现在颇知道两出京戏。
商细蕊这次唱邹氏,完全唱到了自己的期望程度,他敢说这一份戏是被他做绝了,既无古人更无来者了,简直可以更名为邹细蕊以兹纪念了,正不知道怎么得意是好呢!程凤台看戏的时候逃了两天不说,一来居然是这么一句话!居然敢挑剔他的戏!商细蕊怒火中烧也不细问,当面照着脸啐了他一大口:“呸!!!你懂个屁的戏啊!指手画脚个屁啊!滚滚滚!”两个屁把程凤台一崩崩出后台,差点栽了一个大跟头。
程凤台心中烦闷,愁眉苦脸地去小公馆看曾爱玉,曾爱玉也不省事,一见他来,立刻病上加病,直嚷着要去医院。程凤台开车带她去医院做了一遍检查,把她搀上搀下地伺候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她怀孕以后,对着程凤台是差来差去,一天比一天骄横了,过去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啊!送曾爱玉回到家,程凤台窝了一肚子火,一个电话挂给范涟:“七点钟老地方,别废话,出来!”想要借曾爱玉的嘬劲,跟范涟找找茬子。
范涟还不白来,还把常之新也带来了。程凤台还没有到,他们俩已经你一杯我一杯美滋滋地喝上了小酒,丝毫不把电话里程凤台的不善放在心上。程凤台对常之新毕竟还是客气的,不像对范涟那么随打随骂随开销,顿时把火气收起来很多,曾爱玉的茬子也不便说了,笑脸相迎道:“大舅兄,你来得好,我正有事相托。”
常之新给程凤台斟上一杯酒:“大妹夫,说来惭愧,我也有事要托你办。”
范涟忘了自己哭哭啼啼求人的时候了,幸灾乐祸道:“得!这下正好!你们俩把对方的事儿给办了,互相不用欠人情了!”
程凤台坐到常之新身边,很不好意思地与他说了二奶奶飚上商细蕊的事,想请蒋梦萍去劝解劝解:“不用提商细蕊,我和商细蕊是另外一回事。萍嫂子能把她娶姨太太的念头打消掉就行。我没法和她说,说来说去说不通,再说就要吵嘴了。我想呢,她一向和萍嫂子谈得来,只有萍嫂子的话她是会听的。”
范涟插嘴道:“大姐要给你娶谁?”
程凤台筷子一放:“上海住我隔壁的赵元贞啊!”
范涟一听连人选都有了,而且竟然是赵元贞,马上也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了。因为在他看来,赵元贞这位大小姐家道不济,是很容易受到财富的诱惑走出这一步的。所以这话一旦正式提出来,无法寄望于赵家会回绝,二奶奶和赵家商量妥了,程凤台可不得赶鸭子上架了吗?
常之新在心里面直摇头,对商细蕊的厌恶更甚,心想这小子的裹乱功夫可是一等一的,哪儿有他,哪儿就不得安生!但是今天他不能对此做出非议,这正是他的惭愧之处:“这个想必没有问题,我回去和梦萍说,梦萍会答应的。”然后犹豫着住了口。
程凤台笑道:“我的麻烦说完了,舅兄有什么事,用得上我的只管说。”常之新笑笑喝了口酒,还是羞于启齿。
范涟看了看常之新,替二位倒满酒,说道:“要常三爷开这个口,那是打他的脸呢。还是我替他来说吧!是这样的,最近局势紧,三爷一个上司来北平了。老头是个铁杆子票友,来了北平不干正事,先要办堂会搞交际!听说萍嫂子现在是常太太,非得让三爷把水云楼商老板也请来,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三爷找到我,要我去请,可是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了?这事儿你去最好!”
常之新惭愧之极,垂着脑袋大摇其头:“工作忙坏了还不算,还得伺候上峰。真是,这世道。”
程凤台拍拍他肩膀,端起酒杯来和他碰了一个:“衙门里当差就是这样,哪有不买上峰帐的。”常之新苦笑着与他喝了一杯。程凤台道:“这事我去说说看,不过有一点难办。”常之新看向他,他道:“要是我把商细蕊请来了,到那天你和萍嫂子无论如何不能露面,省得他闹疯,你面上也不好看。”
常之新深以为意,他也很不想看见商细蕊:“可以,只要能把他请来,我就算是交差了。”两人又碰了一回杯。
第二天程凤台去商宅找商细蕊,杜七也在,小院子里捏着个小茶杯滋溜溜品茶,对程凤台视若无睹,一句也不敷衍,只与商细蕊坐而论道:“这次的邹氏又把你捧上天了!唱的呢,是够可以的了,不过你别太得瑟。邹氏作为张济之妻,名门闺秀,绝不是只有那股子骚劲,下次再演,你还得在雅字上多做点功夫,这次雅味儿就淡了。”
程凤台预测商细蕊听见这种挑刺的话,肯定要跳起来骂街了,就算对杜七碍于情面,那也非得冷哼两声表示不屑。不料商细蕊低头沉思片刻,虚心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杜七指着他,道:“反正我敢说,这些个角色当今梨园行是没有人能越过你了,你就记着一次得比一次越过自己,就成了。”商细蕊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不住地点头称是。杜七见程凤台溜溜达达站在不远处抽上了香烟,故意又说:“十七八岁红起来的小戏子那不算什么,差远了去了,座儿瞧他们什么呀?瞧他们个相貌身段!那和粉头是一路的。真把旦唱绝了,我看至少得三十挂零,不然哪能知道什么叫女人!那起小戏子跟脱了毛的猴儿似的,连人都不能算!”他暧昧地长声拖气地说:“等你改天娶了媳妇,戏上肯定更精一层,你信不信我这话?”商细蕊还在那点头称是,也不知过没过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