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十来天,总算万事妥当,新戏《赵飞燕》要上台了!报纸上把势头炒得足足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新戏的海报,海报上印着商细蕊的一张古妆戏照。程凤台每凡出门,一路上就能看见不少,但是晚半晌再回来,海报就都不见了,原来是被商细蕊的戏迷都撕了收藏了。他们对他就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未婚小姐们从报纸上把商细蕊的照片单独剪下来,夹在书本里,日记里,贴身放在小坤包里,恋他恋得正大光明。他是女子们最完美,最安全的情人。假如被人发觉了芳心所属,也绝对无可指摘,说不定还会引以为伴,欣喜道:嗳呀!你也喜欢他!
程凤台占着商细蕊,常常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时想登报公告,招摇天下;一时想藏着掖着,佳人独享。在别人的口中无意之间听见商细蕊的名字,感觉是很微妙的,然而商细蕊太出名了,这样微妙的时候,总有很多。中午在贵仙居招待几个外埠商人,本来交完货就可以回乡了,人非得要留下看了《赵飞燕》再走——就是非看不可,宁愿多耽搁几天,误掉几桩买卖,说:“现在来一趟北平,要没看过商老板的戏,那就算是白来啦!这不是,我家丫头求我带一张商老板的签名照片儿回去,我要弄不来,她得跟我哭鼻子!”程凤台应和几句,心情很低调。接着托了程凤台买戏票,其实他们当然不知道程凤台和商细蕊的关系,只听风言风语说商细蕊是跟了程凤台的姐夫曹司令。这时候,程凤台就很气闷地想发个公告,广而告之了。
出了饭馆去水云楼,商细蕊最近难得来一次后台,在那儿会见他的御用裁缝,第八百遍试穿戏装。这一回没有可改的,总体令人满意极了。商细蕊喜欢亮晶晶的效果,老戏装不能大改,只好在头面上下功夫。新戏的服装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设计,堆金的,平金的,混孔雀毛捻线的。就说这一次赵飞燕所穿的“留仙裙”,他让裁缝在衣裳边沿钉了数千颗的亮片和水钻,远看简直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整个人波光潋滟。商细蕊说以后唱《洛神》也能用得着,但是所有人都觉得,甄宓没有机会穿得这样露胳膊露腿,还坦着胸。
程凤台绕着商细蕊转了十七八个圈,摸着下巴不说话。商细蕊勒了头,眼尾高高地吊上去,吊出了一双狐狸眼,斜看着人的时候,要多媚气有多媚气:“二爷,怎么样,好看吧?”
既然他问了,程凤台就老实说:“这要是单穿给我一个人看,商老板露着白花花的肉,细腰大长腿的,是好看。可要是穿着满天下给人看……”程凤台连连摇头:“我都成活王八啦!别问我,我觉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笑着呸他:“你就不懂你,外行!”
程凤台压低声音,吃人似的凶巴巴地说:“瞧你这衣裳!外国妞儿跳脱衣舞都没你骚!”
商细蕊一听就发怒:“你还看过外国妞儿跳脱衣舞?!你在哪儿看的!什么时候!”
程凤台一声都不敢吭。
沅兰旁边听了,憋不住笑得很,笑完了替程凤台解围说:“班主,你唱《赵飞燕》那几天,人家荣春班要演《摘星台》呢!”
商细蕊听了,“噢”一答应,毫无感想。
他太木讷了,沅兰不得不把话说透亮:“今天上午你没到,荣春班可来人了,说咱这戏跟人犯冲了,成了打擂台了!”
商细蕊对着镜子观赏妆扮,漫不经心地说:“我票房都出票了!现在来说唱的对台戏,我也改不了啦!”
沅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问他们出票是哪天,咱们对对日子,要我们在先呢,就对不住了;要我们在后呢,等戏演完了,商老板亲自登门赔礼。我这话一说吧,姜家还急眼了!说我们水云楼理亏不认,倒打一耙!”
商细蕊莫名其妙:“问问出票日子哪不对?怎么成了倒打一耙了?”
沅兰道:“不就是存心找碴嘛!要换成一般的戏班子,早灰溜溜的自己避开了,哪敢来水云楼当面叫板!可那是姜家不是!论起来,您还得叫小姜老板一声师兄呢!”
原来商菊贞与荣春班的前任班主姜老爷子乃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姜老爷子的长子继任班主,虽然与商细蕊没有同窗学艺过一天,但这师兄的辈分是坐实了。商细蕊当年入北平,只受过宁九郎一个人的恩惠,那些个师伯师兄光知道拿辈分逞意气,给他下马威,一点儿也没有厚待过他。商细蕊天生一种六亲不认的脾气,只论交情,不论亲缘,从此对师门看得更轻了,也笑道:“师兄怎么了,和我爹同门的多了!我又不认识他!他管不着我,我让不着他。”说到这里,很厌烦地道:“我每年三节还给姜老爷子送节礼呢,这就够孝敬了!他们还想怎么着!真把我当小辈收拾,我可不干!”
商菊贞还活着的时候,一天三顿打也未能真正收拾服帖了他,何况一个挂名的师大爷!沅兰眼看商细蕊快要犯了犟驴脾气,忙道:“也没人逼你改戏码。我的意思是,等《赵飞燕》完了,你就带礼去一趟姜家吧!这事儿可没人替得了你,那是你亲师大爷!荣春班也是叫得响名号的,咱能不得罪人吗班主?”
商细蕊发出含糊的不耐烦的一声,也不知道他是答应了还是怎样,旁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商细蕊试完衣裳,因为要在新戏之前养精蓄锐,不能上台,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消遣程凤台这个玩票的小跟包。一会儿要吃甜的让程凤台给他开车去买,一会儿要听报纸让程凤台给他念,把程凤台指使得团团转。他平时当然不是这么造作的人,今天这样做,就是为了炫耀炫耀程凤台对他有多尽心,把前几天呷的醋都涮回来。几个戏子望着他俩暗笑,纷纷出言打趣。他们很知道商细蕊这时候想听什么话,道:“程二爷对咱们班主的这片心,也就是当年齐王爷对宁老板可以比了——就是齐王爷,也没这样贴心的!其他那些什么票友、戏迷,再怎么爱得疯,也及不上二爷知冷知热。”又道:“咱们也算个角儿吧?混了小半辈子,怎么就没捞着一个程二爷呢?嗨呀!可让人眼红死了!”大家真真假假的,一同表示眼红死了。商细蕊听了,一直美到心坎儿缝里,全是蜜糖滋味。斜吊起眼睛看一眼程凤台,眼神里三分得意,七分骄傲,眉毛扬得高高的,扬到了鬓角里。
程凤台很会意,接茬道:“你们还别说,我伺候商老板那是有瘾的,一天不哄他乐两回,我都过不了日子!以后谁也别和我抢跟包这份活儿!我包了!”
大家更起哄了:“哟!您包了呀?您索性把我们班主整个儿全包了呗!”
程凤台一晃悠脑袋:“在下正有此意!”低头对商细蕊道:“商老板,我就整个儿全包了啊?”
商细蕊又忽然害羞起来,哼一声,扭脸不答话。
到了《赵飞燕》开演当日,程凤台和范涟中午陪那几个生意伙伴吃了酒席,晚晌带他们一块儿去包厢听戏。商细蕊所引发的盛况,程凤台和范涟已经见怪不怪,几个外乡人没有经过此等世面,从进了戏院开始,就在那啧啧惊叹,让程凤台跟着得意了一回,很有一种与之共荣的感觉。等戏开始了,赵飞燕以一双小脚著称,商细蕊踩着跷,迈着魂步上台,姿态弱柳随风,好看极了。他的衣裳头面发型妆容,全是众人没有见过的新鲜款式,举动之间活色生香,一股子的妖气,他还没有开口,底下人全看得呆住了。这也是商细蕊所预期的效果,扮上戏,人就得是一幅画,不用跳不用唱,只往台上一站,就先把座儿镇住了,过去的旧戏,在行头上实在差着一招,商细蕊总觉得它们还不够美。
赵飞燕以舞姿绝伦博得帝王宠爱,这一出戏便是以身段功夫见长。商细蕊唱的跳的,全是程凤台之前看过排练的。不过扮上妆之后,感觉又有很大不同。他之前虽看过上百遍练习,这一次正式演出,商细蕊仍是把他的眼光心神全副抓牢了过去,商细蕊一跳舞,程凤台觉着自己比汉成帝还痴呢,刚还和人介绍水云楼的掌故,到这会儿忽然就住嘴不说话了。范涟瞥了他一眼,看他那一脸的昏君相,垂涎之意太明显了,不禁替他害臊,轻轻咳了声喉咙。
汉成帝看中了赵飞燕,把她带到皇宫里去,君妃之间一番缠绵,演得贴身贴脸,很引人遐想。程凤台看排练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扮上妆一入戏,感觉就太逼真了,不禁皱了皱眉,很能体会二奶奶看到邹氏的心情。之后赵飞燕引荐胞妹合德,姐妹二人与皇帝泛舟太液池,飞燕在瀛洲且歌且舞,唱《归风》和《送远》。为了还原赵飞燕的“踽步”舞姿,杜七是古今中外的找文献、找舞伎,没少费劲,等到设计出来,却是纸上谈兵的文人思路——想得倒是挺美的,跳起来可难如登天!试来试去,怎么样也达不到他想象中的美态。商细蕊为此和他吵了好几架,说他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两个人大呼小叫,互相折磨了一阵子,最后竟是被商细蕊学出了那份颤若花枝的意思,使杜七点了头。今天换了正式的衣裳上台来,杜七坐在远处,眼神也迷离了。程凤台端着茶杯直盯着台上,一直到茶凉透了,他也不觉得,曾经老以为是古代人没有多余的娱乐,只好看看跳舞,听听唱歌,跳得好唱得好,就算了不得了。今天看见商细蕊,才知道跳舞还能那么好看,那么勾人,过去看的芭蕾舞探戈舞,简直就不算个玩意儿了!
商细蕊一身素色的留仙裙,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使得广袖飘然,无风自拂,让人没法儿形容,就好像是从九天之上踏云而下的神女,袖子裙角里还藏着万缕仙风,一点冰寒;他的骨骼肌肤则是由琉璃制成的,舞动起来,是个透明的闪烁的人,只有梦境里才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