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郭丛打定主意要从此隐居乡间,两耳不闻天下事,可事情长了腿,会自己找上门来。
当韩孺子还在塞外遥望京城、对宫中生的事情苦思冥想而不得要领之际,同样远离京城的郭丛,已经听说诸子争位的大致情况,迫不得已,与两名送信的学生上路,一个月前回到京城,未入旧宅,而是借住在朋友家中,闭门不出,只接待过寥寥几名拜访者。
饶是如此,这位垂垂老矣的大儒,对京城形势的了解仍远远多于一般的大臣。
郭丛身体不好,韩孺子命人搬来舒适的软椅给他坐,杨奉有自己专享的一张椅子,在书架旁边,离书桌后面的倦侯相对远些,能够不着痕迹地脱离交谈,也可以随时加入。
仆人退下之后,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郭丛默认了杨奉的存在,开始劝说倦侯退出帝位之争。
韩孺子没料到郭丛的到访,更没料到他会向自己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当初,为了让这位老师傅在讲经时多说一点内容,还是皇帝的韩孺子费了多少精力啊。
他没有生气,微笑道:“为了大楚江山?我有何德何能,参与争位虽然会影响到大楚江山的安危?”
郭丛呼吸粗重,让韩孺子想了老将军房大业,但是有区别,后者粗重而有力,像是正被用力拉扯的风箱,前者粗重而绵软,总像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大臣选择皇帝?不不,自古以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大楚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韩孺子手边有一本史书,里面记载着上古时期的事迹,颇多荒诞不经,但是正如杨奉所说,里面有几段记载,换个角度想的话,很像是大臣在选帝王,经过写史者的粉饰修改之后,变得隐讳不清。
韩孺子没有向郭丛推荐这本史书,说道:“请郭老先生相信,我也绝不想开这种先例,可形势如此……”
“形势可以改变。”一向儒雅到有些懦弱的郭丛,这时候却显出几分咄咄逼人,“如果争位的皇子只有一位,那就不是大臣选择皇帝了。”
韩孺子看了杨奉一眼,忍不住笑了,心中有很多疑惑,决定先提最古怪的一个,“大臣选皇帝这种事虽然古怪,不合礼仪,但是对大臣很有好处,郭老先生为何反对呢?”
“问题就在这里,倦侯刚刚将‘不合礼仪’四个字说得多轻松啊,可这不是蚁穴,这是溃堤,此前历朝历代莫不亡于此,大楚绝不能重蹈覆辙。就因为选帝对大臣有好处,我才反对,大臣一旦尝到甜头,将很难放弃,以后的皇帝都将由大臣选立,倦侯接受吗?”
“嗯……未尝不可。”韩孺子其实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如果大臣们选出的皇帝不姓韩呢?”
“不至于吧。”
“大权在握,为何不用?选出异姓皇帝还不是最差的结果,大臣僭越帝权,自然就有人僭越臣位,以下犯上将会成为惯例,最终是人人都选自己当皇帝,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大楚亡矣,中原也将从礼仪之邦沦落为豪强之地。”
郭丛真是一名腐儒,韩孺子有点厌倦这场交谈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凌云阁里听课听得昏昏欲睡,可他现在毕竟有选择了,于是打断老先生的礼仪之谈,说道:“好吧,皇帝不可由大臣选择,可是为什么非得让我退出呢?郭师觉得我不配做皇帝?”
郭丛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会,说:“倦侯会是一位好皇帝,可时机不对,我劝倦侯退出,也是为了救你一命。眼下的形势很明显,冠军侯是前太子遗孤,已经取得多数大臣的支持,争议最小,也合礼仪,冠军侯天命所归,选帝之权不算落入群臣之手。”
“还有东海王呢。”韩孺子心生怒意,仍没有显露出来,他打算听郭丛说完,这毕竟代表着许多文臣的看法。
“见过倦侯之后,我就去见东海王,劝他也退出。”
“郭师觉得东海王会同意?”
“总得试一试,如果不行,我就去劝说崔太傅,他之前已经有意支持冠军侯,回心转意应该很容易,没有南军做靠山,东海王总该退出了吧。”
“我会考虑的。”韩孺子敷衍道。
郭丛当然能听出来,他又叹了口气,“倦侯所依仗者,无非是满仓城北军,人人都说北军效忠于倦侯,我却不这么认为:北军勋贵子弟众多,哪有父兄支持冠军侯,而弟侄转投他人的事情?传言必不可信,已经有人前去查看事实,一旦真相大白,倦侯更不会取得大臣的支持,何必冒天大之险争不可得之物呢?违时逆命,实不可取,莫不如激流勇退,安享富贵。”
这已经近于直接威胁了,却是一个十分有力的威胁。在柴悦等人的配合下,韩孺子的确夸大了北军对他的拥护,打算以此为基础,在朝内寻求大臣的支持,反过来再展示给数百里之外的北军。这是一个需要精细操作的游戏,一步走错,就可能导致北军与大臣同时抛弃韩孺子。
迄今为止,出错的都是冠军侯,韩孺子一直在受益。他打量对面的老先生,推测此人及其追随者的实力,“郭师非支持冠军侯不可?”
“我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冠军侯称帝,带来的混乱最少。”郭丛顿了顿,“换成倦侯,我照样不会反对。”
韩孺子大笑,当初他当皇帝的时候,唯一为他说过的话人是名太监,而不是大臣或者儒生,他站起身,“小子顽劣,没有郭师教导,何知礼仪之重?不过,总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吧。”
韩孺子没什么可考虑的,但是除非必要,他不想当面拒绝。
郭丛费力地站起身,“倦侯尽管考虑,等北军那边传来消息,倦侯再做决定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