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微亮的清晨,朝阳初升,残月未退,蚊子们还没有解散,当是时,毛子,我和阿飞一起站在朱府外一筹莫展。而在这件事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是,在我回去的晚上,朱府筹备了一支巨大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冲到了百芳楼,连拉带拽地把安玉送上了轿,同时带走的还有他的丫头们,还有小红。当时一条街的居民都被吵得无法入睡,只好跑到现场观看,看到朱府接到了人离开的时候,大家因为终于可以睡觉了而大声叫好,朱道德为答谢众人的关心和厚爱又当场撒了一通钱,结果所有人当夜还是没能睡好觉。
朱府外面草木茂盛,蚊子也茂盛。我们等了一整天,眼看天要黑了,府里就是不开门,阿飞急得跳脚,毛子跳得更猛,因为毛子没穿鞋,脚踝上围了两圈黑蚊子,仿佛戴了两个脚镣。阿飞直叹偌大朱府三四个门却一个也不开,恨不能飞檐走壁进去。我们不得已在梅龙游荡了两天,路上碰见一个姑娘自称是安玉的丫头,说是会武功逃了出来,即将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丫头临走时送我一块白玉,说是安玉姑娘交代送给我的。我顿觉一阵悲愤,提议告上县衙。路过朱府时,阿飞激情澎湃,难以控制,于是大叫三声——朱道德全家不得好死!结果我们连去衙门的车费都省下了,当场冲出来几个凶狠的衙役将我们一并抓获,绑赴衙门。到了公堂,那姓马的老爷不用青红皂白一顿好打,我们一人挨了三十大棍,反手一摸,仿佛失去了屁股,痛不欲生。那些执杖的打起人来都兴高采烈,下手迅猛毒辣,仿佛打的不是人,而是几张猪皮。打到激情正酣,领班的哼起歌来:小妹妹呀,让我摸摸,十七摸呀,十八摸……
阿飞关进了大牢。我和毛子被赶了出来,身上的钱也被搜刮一空,据知情者称,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因这马老爷不是别人,正是朱道德的舅舅。在大街上给冷风吹着,倒也凉快,可惜风不能饱肚子,我当时才觉得,这实在是人生一大遗憾。毛子说在这件事上集贤会不能帮我们任何忙,他解释说江湖素与朝廷无怨,各行其道,江湖从来就没有干涉朝廷的权力,而朝廷向来都放弃干涉江湖的权力。毛子随后回去了他们集贤会,可我却满目尽是黑暗,既然没有勇气回去,实在不知何去何从。在路上晾了一天,饥渴交加,好容易见到一个小戏班,我苦苦哀求老板给口饭吃,自己当牛做马毫无怨言。于是老板表示深切同情,安排我在台上当牛做马,扮演畜生,被救美的英雄一掌击毙,嗷嗷倒地。结果老板斥责我表演恶劣,死了半天没死成。我拼命向老板解释,我所表演的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小畜生在生命逼近死亡的最后关头苦苦挣扎几经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无奈地向黑白无常低头的过程,我的初衷是让观众在不起眼的小角色身上看到真实感人的一面。
但是老板说道,滚!
我说,你怎么这么无情,你就连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么?
于是老板说了两个字:滚吧!
此后我又在路上晾了两天,我盯着那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发呆,看得久了,我就莫名地希望自己是一件衣服,趁早干了被人收回去才好。街头的那些百姓也十分势力,好象他们都是朱氏马氏的亲戚,一见我就避而远之。我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于是我四处挑捡别人吃剩的食物,目的在于维持性命。我自觉景况凄惨,连只猪都不如(其实猪的生活逍遥自在,幸福得只知道长肉,唯一的悲哀是迟早得挨上一刀)。
那天晚上捡东西时捡到一只手,拉过一看,手后面还连着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是毛子。毛子眯着眼笑道,兄弟是个人才,入会吧。
我靠在树下,摸出藏在底裤里的白玉,自觉败落至此,无颜见谁,自卑之心一时难以自控,悲伤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我找到毛子,说,我要入会。
于是我胡乱进入了集贤会,毛子高兴地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段缘分啊。
加入集贤会以后的日子不值一提,但是当我习惯一切以后,发现所有事情其实都没有什么,看来习惯固然是可怕的东西,习惯以后却能不怕任何东西。集贤会里的生活并没有我原本想象的麻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午乞讨,下午开会,乞丐们本着专业的精神,不偷不抢,吃穿不愁,似乎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大家都觉得很光荣的是,做乞丐比起做强盗好太多了,因为总有官府会常年通缉强盗,却不见有谁跟要饭的过不去。不过集贤会的制度却如同我想象中的那样麻烦。会里有级别,会长级别最高,上一任会长是个八袋,但是这一任会长却只拿得出七个袋子,我认为这很奇怪,他说他七袋,大家就俯首称臣,虽然根本没人知道那七个袋子的来历。会长下面是监督长,负责监督检查大家的生活状况,实际上是主管人员调动的,官职很大,有六袋的要求。往下是领班,有左右之分,左为正,右为辅,分别是五袋和四袋,这个是按资历在会员中选拔的,但也要看表现,破格拔擢也是常有的事情。进入会里的前一个月,我无比郁闷,因为行动太少,制度太多,身为乞丐却没有讨饭的自由。每天都有任务指派,完成之后还要记分,真是无聊至极。会里头头们一个个生长得肥头大耳,皆有圆滚滚的肚皮,只是没有腰,个个四体不勤,每天的运动除了吃饭就是开会,所以这些人的口腔肌肉都比较发达,这是长期坚持不懈锻炼的好结果。而开会的时候,会员们分批去听,每人须带上纸笔,记录会议精神,头头们在上面也讲得无聊,往往会到一半他们便瞌睡沉沉,秩序井然地趴下来休息。
不过情况在一个月后有所好转,因为我荣幸地被提拔为领班了,当然,是右领班。具体的情况是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在下面百无聊赖地画头头的肖像,画得兴起时,会长却睡着了,右嘴角淌出来长长的丝一样的哈喇子,左右甩动却掉不下来。我正在犹豫是否也要把这哈喇子画下来,却见会长脑袋一歪,那嘴角的东西正要脱落下来,直飞旁边的监督长而去。我一时激动,拍手大叫,站了起来,手指着会长正要说话,会长受此惊吓奇迹般地醒来,不知底下发生什么大事,正欲问监督长。我见势不妙,胡乱喊了一句——会长英明,会长万岁!会长一激灵,肃然起立道:好!很好!大家要向他学习!此时下面一片“会长英明”“会长万岁”此起彼伏,结果我当晚就被指任为右领班之一。
职称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好象分房子,拿奖金,定期集体活动,定期会费分发。但是这些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盘剥者,会员晒着太阳无聊换来我无聊地晒着太阳。这个时候我得到消息,阿飞莫名其妙就被放了,仿佛是一个屁。我以为这正说明世上还是有公理的,这让人很欣慰。知道了阿飞的消息以后,我忽然醒悟了,于是猛捶几下胸口,结果捶出来一个想法,我想离开集贤会。但是这样的想法显然是在辜负会长的知遇之恩。
临近黄昏,我坐在会所旁的榕树下,看着残阳如血,西天遥遥,为未来感到落寞,不知以后要去向哪里。我手里白玉上刻着一只吊睛白额虎,让人很是奇怪,莫非外表温柔的女子却喜欢凶恶的野兽,实在匪夷所思。前些天听说有人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朱府出入,据说是朱道德的新夫人,我一想,这人定是安玉了,可是我不知该说什么了,满心失落。
恍惚间,树叶晃了下来,握在手里看时,早已枯黄,原来已是八月了,再几天便是中秋了。我想起去年秋天,我和母亲坐在屋外,母亲端出来一块巨大的圆饼,貌似一只簸箕。我问是什么,母亲说自己做的月饼,因为做的过程中发生一点意外,结果比原计划稍大了一点,她让我去喊阿飞。等到阿飞来时,那月饼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母亲解释说:猫吃了,猫吃了!阿飞一拍手道:好,就把这猫吃了。不过家里的猫最后还是幸免于难,因为母亲一再强调杀猫不吉利而且猫肉据说也不好吃,结果我们没有打猫的主意,最后吃掉了那块硕大的包着猪肉白菜的咸月饼,虽然月饼不好吃,我们却吃得很好。阿飞还唱了几句词,大意是提着酒壶问月亮,想飞去天上又有点怕冷,就这些东西。母亲就称赞阿飞才华满了到处流,相当厉害,而他儿子那就完全不能比了。我说那不是阿飞写的,是他抄的死人书里的。母亲说,那我也不是在说你。
集贤会里也过中秋,并且是大节,毛子曾经告诉我,规矩是以领班为分,四五十人一组各自筹划。我想象了一下,集贤会会众成百上千,在梅龙也可算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假如让这些人沿大街站下去,那么街道两旁每隔一丈全是会员,举目远眺,延绵不绝,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假如让这些人全部向左或向右转,朝向大道,便可以组成一支空前壮观的欢迎或者欢送大队,大家齐声喊道“欢迎光临”“恕不远送”,县衙的那面鼓便会嗡嗡作响,振动不息,而听到这些话的来客,惊慌中拔腿就跑。当然,集贤会不能这么干,县衙也不能允许它这么干,要是真的这么干了,人家就会觉得梅龙这里是个疯人院,而这些队伍便是这些疯人中的优秀代表,他们在外面闹事,梅龙就要成为一座空城,因为没人住得下去,而剩下集贤会里的兄弟们一个个只能等着饿死,因为他们不能向自己人讨饭。至于集贤会这样庞大的一个组织,官府不能说完全放任不管,只能本着江湖朝廷互不相干原则,对大家说,你们讨饭归讨饭,但不能讨到县衙,无事也不得在附近逗留,倘若被外地人看见,难保没人诬告老爷这里闹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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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八月十五日,月圆有风。
我带领一帮人在河边过节,毛子也跑来帮忙。几十人围坐在地喝着酒,划拳赌博,输的喝酒,赢的唱歌,唱歌的刺激了喝酒的酒兴,于是愈喝愈猛,喝醉的也开始唱歌,于是歌声一片,同四下里虫鸟叫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有几个醉过头的开始耍酒疯,有人说要夺了会长的位子,旁边一人摇头叹息,迅速将其按倒在地。我想幸好此人清醒,不再让他胡说下去造成恶劣后果。谁料此人在按倒那人后自己站起来说道:当会长算什么,你就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啊,老子要做皇帝!我实在看不下去,过去将他拉到一边,他却嚷道:妈的,你也要当皇帝啊!
毛子从远处跑来,提了许多吃喝的东西。见了我说道,东西搞来了,大伙吃是不吃?
我说,我怕这些人吃完了以后就要叫太监妃嫔伺候就寝了,你放下东西就快逃吧!
我形迹猥琐地离开,走远了回头再看了一眼。这样大一个组织,在江湖上来说,是个帮派;让老百姓来看,却是一群无赖。
走了一段路,我靠河坐下。城里的火光从背后射过来,显得刺眼而神秘,看回去时,却十分冷清。我闭眼休息时,突然感觉背后伸过来一双手,扣在我双肩。只听一个声音道,月圆人圆,你在想家啊?
我回头一看,一双脸突然出现在咫尺之间,不禁吓了一身冷汗。那脸其实也并无特别,小脸小鼻子,略有些胡须,大约三十多岁的一个男人。不过这人行为如此怪异,半夜跑出来吓人,不知道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心理有毛病。
那人撤回脸,说,我是一个木匠,喜好发明创作,目前在寻找助手,你有兴趣吗?
我说,我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他说,好处就是自给自足,不用再做一个乞丐四处讨饭。
我说,我是高级乞丐,不用讨饭。
他说,高级乞丐也是乞丐,就像百姓家里养的猪和贵族养的猪,待遇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