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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孩子被火化了以后,杨结实似乎有些灵醒过来了,忽然记起来,在孩子临死的前一天,曾经向他要过玩具“奥特曼”,他因为当时惦着窑上的事情,没顾得上买。现在,孩子死了,他终于有时间买了。他来到县城,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出了这家店,又进那家店,只要是不同型号、不同色彩的玩具“奥特曼”,他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买得已经抱不住了,还在买。仿佛只要他买了足够多的奥特曼,孩子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样。

孩子没有出事以前,春平就开始信教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念《圣经》,周日则雷打不动地去教堂里做礼拜。孩子出事以后,她没有大声地哭号,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巴,把嘴唇抿得如同一把薄薄的弯刀一样,两只眼睛里则如同结了厚厚的冰碴子,见了人她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得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对丈夫杨结实她也不理不睬,只有一脸的冷漠和仇恨,仿佛害死孩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杨结实。孩子走了,她干脆做了教堂的义工,每天守在教堂里,默默地擦桌子、扫地、干杂活,连家也不回了。

杨结实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如同进了冰窟窿一般。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他跟堂哥家是邻居,一回到家里,他就会听到堂嫂那个疯婆子凄绝哀怨的歌唱声: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堂嫂蓬头垢面地坐在家门口,守着她家那条瘦骨嶙峋的狗,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听得杨结实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空心的人。整个杨树岗村也是一个空心的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杨树岗的五脏六腑也被掏空了。但人们还在疯狂地掏、疯狂地挖,想停也停不下来,如同中了魔法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地下的矿藏是祖宗留下来的,经他们的手都挖清卖净了,将来的子孙们用什么呢?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他杨结实也不考虑。他和别人一样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多挖一些、多卖一些、多赚一些。爹死娘嫁人,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呢,活一时只能顾一时了。再说,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以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充进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了。

第四章 空心人(21)

家里不能待,杨结实便只好守到窑上。然而,只要他一踏上窑场,耳朵里就会响起“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以前,他只是夜里才能听到这种声音,现在,他大白天也能听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直接拿煤镐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样。以前那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地响,现在则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擂鼓一般,搞得他没有片刻的安宁。他拿棉花堵上耳朵不行,他拿被子蒙住头也不行。那声音简直无孔不入,如同一千只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他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

他算了算,从那一次冒顶事故到现在,已经二十来天了,那两个堵在巷道里的人绝对不可能还活着。到底是谁在“铛铛铛,铛铛铛”地敲呢?他快要被这种声音折磨死了。他相信,那种声音如果继续敲下去的话,他终有一天会死掉的,不死也会像堂嫂一样疯掉。死他不怕,他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但,在死以前,他一定要制止住那种声音。否则的话,他相信,自己哪怕到了阴曹地府里面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他找来技术员周金水,对他说,自己准备开始营救那两个人。他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一直在用煤镐敲击井壁,自己听得真真切切。虽然那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人知道,但周金水听了他的话以后,还是吃惊得目瞪口呆。他本能地喊道:你疯了吗?杨结实说: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不把他们救出来的话,我迟早会疯的。周金水说:都二十多天了,他们即便当时还活着,现在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哪里还有救?我看你是神紧过度紧张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杨结实主意已定,此刻,他已经被那种敲击声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失眠了又一夜以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到了乡里,找到乡里负责煤矿安全的副乡长孙金成说:自己的窑底下堵了两个人,已经二十多天了,让孙金成想办法调集省上的救护队来营救。副乡长孙金成一听,吓了一大跳:“百日无事故”活动刚刚告一段落,在总结表彰大会上,有关的领导都披了红、戴了花,有两个抓安全的副乡长还被提拔成了正科级干部。县里现在又提出了“争创安全年”的口号,到时候,谁表现得好,就可能直接提拔到县里;相反,若是出了问题,马上就会被就地免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含糊?再说,堵到窑底二十多天了,到现在才营救,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说得严重一点,简直就是故意杀人。若是捅了出去,别说是他这个副乡长,怕是连书记和乡长都保不住乌纱帽。这事非同小可。

副乡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小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结实答:千真万确。我此刻在这里还能听到他们在拿煤镐敲打井壁哩。你听:铛,铛铛,铛铛铛。

副乡长听了杨结实的话,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里离杨结实的煤窑二十多里地,他怎么能在这里听到数百米深的井下传来的声音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再说,别的矿主遇到这种麻烦,千方百计地瞒还瞒不过呢,他却主动跑来报告,这简直是大白天见鬼的事情。孙金成断定,杨结实这家伙可能由于儿子突然被砸死,心里受了刺激,神经一时有些错乱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拍拍杨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否则的话,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

第四章 空心人(22)

杨结实无可奈何,只得离开了乡政府。从乡政府那里回来,他感到浑身燥热,血管里像是爬着无数条火蛇似的,便洗了一个冷水澡。被冷水兜头盖脑地冲了一番,他终于有点灵醒过来了。灵醒过来以后,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脊梁骨都是麻的。他想:自己一时昏了头,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幸亏副乡长孙金成没有相信。他若是信了,自己就彻底玩儿完了。转念又一想:无风不起浪。谁会平白无故地拿个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哩?孙金成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罢了。这事若是捅出去,整个乡政府领导班子的乌纱帽怕是得一窝端。他孙金成这是在暗中点化和保护自己呢。当然,无利不起早,他也不会平白地保护自己。按照惯常的规矩,杨结实打点了一个肥肥的红包,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孙金成的家里。话也不点明,只说多谢领导关照。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回,早已熟门熟路了。

孙金成原本不相信杨结实的话,觉得那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了,简直是匪夷所思。收了杨结实的红包以后才明白:杨结实说的话全是真的。不然的话,不晌不夜、不年不节的,他莫名其妙地送红包做什么?谁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事情是明摆着的。

孙金成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过了提拔正科的杠杠,心里急得猫抓似的。去年原本有个提拔的机会,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但乡党委书记却暗中挡了他一把,将自己的一个关系户推了上去。孙金成恨得险些咬碎大牙,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眼睁睁地瞅着也没奈何。

孙金成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就去找到乡党委书记,把杨结实煤窑上堵了两个人,而且二十多天不营救的事情汇报了一下。书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正活动着提拔副县级哩,钞票已经花进去了一大堆,所有能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上了,幼儿园的事情刚刚捂盖住,一旦这事再捅出来,事情全都白瞎了。到时候甭说副县级,他这顶书记的帽子怕是也保不住。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孙金成无论如何把这事压下去,并推心置腹地对孙金成说:金成,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眼见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没有多少年的干头了。你还年轻,得多为以后作作打算啊。

孙金成要的就是他的这番话,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不然的话,自己就不给他汇报这事了。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以后,孙金成拎着杨结实的红包,直接到了泌县长的办公室,先交上红包,然后把乡党委书记的话原封不动汇报给了泌县长,并流着眼泪、声情并茂地说:泌县长,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要处分我,因为我是乡里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豁出去这个副乡长不干,也得把这事汇报上来。人命关天,不能视而不见啊。我一个副乡长,人微言轻,也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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