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动作轻柔的将杯中茶水蓄满八分,一阵阵清雅茶香飘散于室,再加上外面传来的花香,竹香,当真是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
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轻品慢饮。
过了许久后,天峰才将手中茶杯放下,向着无花微微而笑,道:“此茶竟是极佳的上品,也亏得你能寻来。不过你汲水烹茶的手艺,就连为师也要赞一声了。”
无花微笑道:“不过是些微小技,师父谬赞了。”
天峰看着无花,含笑道:“如今想来,老僧这一世也算是福源不浅,唯有嗜茶一好,却也收了个极会烹茶的徒儿。”
无花闻言仍旧静静的笑着,道:“师父现下如此夸我,莫非是有什么话要讲?”
天峰赞赏的看着无花,道:“你今日烹茶虽技艺仍娴熟,但是茶味中,却终是苦味颇多。”
他看着无花默然无言的样子,又抚须笑道:“你一向聪慧过人,凡事也都应对得宜,但无花若是心中有迷茫顾虑,不妨将其告之为师,老僧虽然别的不会,至少听听自己的徒儿诉苦,却也还是可以的。”
无花闻言静了静后,才慢慢道:“弟子年前曾令师父之命去往昆仑,却是于路上,遇见了一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而那人,却是向弟子求了一样东西。”
天峰笑道:“哦?”
无花道:“其实他求的东西也早已是弟子舍弃已久的,而于他来说,那东西也是琢磨不定。弟子在未曾见过他时,就已知晓他绝不会在那样东西上浪费丝毫精神。”
无花说道此处,又笑了起来:“吹皱一池春水,其后再洒然脱身而去,不留一丝形迹尘埃,这一向也是他的毛病。所以如今他突然说要将自己至深掩埋,几至于无的那样东西交给弟子,弟子,却也是不好信的。”
天峰微笑道:“你便是为此烦心?若是心中无喜,拒接了便是,又怎可扰了自己的自在心,误了修为?”
无花又沉默了片刻,敛目看着自己面前茶杯中一个极细微的茶叶碎屑上下起伏,缓缓道:“说不上是无喜,其实与他在一起,弟子也是颇为自在的,总觉得有他在身边,诸多烦尘扰事就都可迎刃而解,任何枷锁牢笼也都消散如云烟。”
他语音微顿,继续道:“弟子倒是不怕将东西给了他,弟子受师傅教导多日,自然也不会拘泥于凡俗杂乱纷扰,若是喜欢便可一处呆着,若是腻了也可分道扬镳。大丈夫洒脱于世,又怎可将自身困于针脚麦芒之极?所以,即便是将来形同陌路,倒也是没有什么值得弟子怨怒愤恨的地方。”
天峰淡淡一笑,道:“能除异念之间杂,其顺逆进退皆得随意自在。你已是修得了真髓。此时,却又是为何所愁?”
无花轻声叹了口气,道:“弟子本也想着一切随意,但前不久……”
他静了许久,才又抬头看向天峰,缓缓坦然道:“弟子身世复杂,将来必要做那大逆不道的背德之事。那人名声颇旺,见到了他的无不要赞一声好,他天生就应是受人敬仰,与高山峰顶俯瞰尘世之辈。又怎可因弟子而落得英名尽毁,受人唾弃?”
与一个大魔头的儿子搞断袖,即便无花离开楚留香之前没有细想,但却是在沙漠里,被石观音教训的狠狠敲醒了脑子。
要让楚留香失去原本应该万人敬佩的叹服,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天峰听闻了无花自述心声的话语,也是沉默了许久。
即便他这个徒弟没有说的很明白,但是于天峰这等修为功深的高僧来说,却也是足够他知晓的清晰明楚了。
天峰看着无花与年前去昆仑前显得更加苍白消瘦的身形,沉吟了片刻,便淡淡而笑道:“如此,竟是连向来机敏聪慧的无花,也入了魔障不成?”
无花闻言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天峰。
天峰微笑道:“‘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若是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自己的内心,放不下而已。”
他看着无花,含笑道:“虽然我等无法像菩萨那般观自在,但所谓‘烦恼即菩提’,贪、嗔、痴的生起、消失,终究是空幻不实;因此,怎样从平素生活的酸甜苦辣中,去细细体察空性之胜义,却也是修行的法门。”
天峰继续微笑着道:“你从未考虑过自身的名气声望,不代表别人也会考虑,与其拘泥于身份,不若顺其自然,全凭自在心意,心无所碍,思无所阻,才能真正得了圆满。到了那时,不论什么样的逆、顺之境,亦都无法再动摇你的安详自在了。”
他顿了顿,看着无花含笑道:“既然放不下,那便就拿起来,等到真正能放下的时候再放下,便是了。”
他说着,又轻声叹笑道:“无花吾徒于红尘未断,而未曾体得红尘,又如何能断了红尘得到佛法?孤寂许久,也该是时候,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了。”
无花闻言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可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思虑许久,看着天峰仍旧笑而淡然的样子,也只好倾身行礼,无奈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天峰看着无花又笑道:“不过,你既然说了那人名声颇好,想必也是大户之家的孩子,就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名媛,竟是能让一向俗尘淡薄的你也动起了心思?不如,哪天带来,与为师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