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斗着嘴,很快就到了郭络罗府,管家老马叔老远地看见车驾,忙迎了过来,“老爷昨天喝了半夜的酒,今儿又一大早起来舞剑,晌午时分,又要了酒菜……奴才们正悬着心呢,幸好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
听到一向文绉绉的阿玛竟然酗酒、舞剑,我更深地体会到他的愤懑与痛苦,负罪感也愈发沉重,胤禩紧握着我的手,对老管家说:“福晋早就和我商量着回门了,老爷现在哪里?”
醉眼朦胧的阿玛一看见我,居然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都是阿玛懦弱无能,叫你受委屈了,婚事是终身大事,本该娘家父母操办才像话……”又问道:“你的嫁妆我都送过去了,盛京的那八处粮庄子都是咱们郭络罗府祖传的田产,你外祖母和你说清楚了没?”看看阿玛小心眼地疑心丈母娘抹煞了自己的功劳,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他:“霏儿知道的,郭罗妈妈都交代清楚了。”
胤禩已经命下人做了醒酒汤送过来,我端起碗,用小银勺匙一口一口喂阿玛喝下。阿玛酒醒之后,恢复了文人的常态,和胤禩聊起礼部的情形,又谈及了典仪礼法什么的,胤禩都一一奉承着,翁婿俩谈笑风生。阿玛留我们用过晚饭,才恋恋不舍地送我们出府。
晚上,对镜卸妆,我一面摘着左耳的鎏金东珠环坠,一面感激地望着镜子里的胤禩:“爷,今儿要不是你有心,我真不知……都是我不好,愧为人女,幸而……”话音未落,已被他从身后搂住,“夫妇同气连枝,本为一体。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生分的话。”说着,轻轻摘下了我右耳的环坠子,举在眼前细细赏看,道:“我们霏儿穿戴的东西,也比别人的好看。”
“别人的?你还见过别人的?”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两只手轻捶着他的胳膊。
“别……别,好福晋,宫里这么多的母妃,胤禩总不可能视而不见吧?”
新婚燕尔的头一个月,就这么如白驹过隙般的快乐地度过了。
四月底的一天,天气很是燥热。
胤禩照例早早地回了宫,我端上冰镇的绿豆莲子汤,让他喝一碗消消暑。
“爷,今儿朝堂上的事儿顺心么?”
“都好,皇阿玛大概很快会命我督管河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初即可负责北边的永定河或者南边的淮水的事务。且不提这些,霏儿,这几日我上朝,皆未曾见着九弟,听说他中暑病了。你在宫里,听说了没有?”
“我……咱们住在东六宫方向,翊坤宫在西面儿,我怎会听说。”我红着脸,低头舀了勺绿豆汤,慢慢尝着,转移话题:“这汤里的冰糖放少了,爷且慢些用,我叫丫鬟加点糖。”
“霏儿,”胤禩抓住了我游移的眼神,叫我无所逃避,只得与他四目相对,“霏儿,要是到了如今,你还担心我对九弟有什么嫌隙的话,那真是不知我心了。你我之间,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别的人,这一点共识,打从四年前你我初识便心照不宣了,以后也不会改变;所以你无须有所顾忌。成婚以来,你一直回避着翊坤宫的人,这又是何苦呢?你自幼也曾由你姑姑抚育,情同母女,亲亲之心人所共有,为什么不能去见见?九弟一直是你的兄长,待你也很好,他病了你去瞧瞧,又有哪里不妥?”
胤禩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已是泪盈于眶,未等他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就滑落脸颊:“爷,我不知道你这样大度的……只想着人言可畏,加上宫中人多口杂,从前又有过指婚之说的影子,所以一直不便去看姑姑。表哥的病,其实我知道的,拂琴她们是翊坤宫的旧人儿,昨日便告诉我了。可我只敢叫宫女替我过去问安,送了些葡糖、荔枝罢了……爷既这样说,我侍候爷进过晚膳就过去瞧瞧。”
“别哭了,看哭肿了眼泡,你姑姑该疑心我亏待你了。”胤禩拍拍我的手,“你脸一红,我就有数了。下次有什么尽管直说,别担忧我容不下事儿,爷虽然属鸡,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呐!”
我破涕为笑,听他又说:“我晚上要参加潘耒先生的五十寿诞,晚膳就不在宫里用了。前日烦你准备的寿礼,备好了没有?”
“备齐了——拂琴,去把后堂里楠木架子上的几件东西取来!”我眉眼含笑地望着胤禩:“夫君的话,每一句霏儿都当做金科玉律记着呢。爷说:‘潘先生原是吴江人,又是我朝的文人名士,送的东西俗气了不好。’故而我精心准备了一幅徐文长的书画和一全套宋本的《七经正义》,再加上一对和田玉雕的寿桃。爷可还满意?”
胤禩先把我送至翊坤宫门外,才折返原路,出宫去了。
姑姑见我来了,欢喜异常。这几年来相见日稀,我其实也很思念姑姑。姑侄俩好好叙了会儿话,我说:“姑姑,我要去瞧瞧表哥的病。”
刚走近表哥的院落,就听见里面传来表哥沙哑的怒斥:“滚!滚出去——!给我回二嫂,我不稀罕他们夫妇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地跟我耍双簧!毓庆宫的良药胤禟消受不起,怕折了福!”
我怔怔地立着,看见里面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溜出来,哆哆嗦嗦地抱着一推东西跑远了。
“表哥,你这是怎么啦?”我定了定神,从容地走了进去。
“霏儿?——霏儿!你怎么来了?”表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身边的两个侍妾连忙扶着。
“翊坤宫是我打小长大的地方,宫里有我的姑姑和表哥,怎地来不得?”我笑语嫣然地走进来,也不等表哥看座,径自坐下了。
“你现在……”表哥咳嗽了两声,“物是人非……霏儿,你现在已是我八嫂,往事如烟,你还是回去算了。”
“算了?霏儿不明白什么叫算了,今非昔比的是你我今时今日的身份,不易的是你我十余年的兄妹情分。大家自幼相识,做什么要弄得那样生分疏离?难道表哥即将成家立业,便把儿时伙伴们弃诸脑后吗?”
“霏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觉着,你新婚燕尔的便来探视我,而宫里上下最喜道听途说,万一众口铄金,传到八哥耳里,影响了你们夫妇的情分,我是再过意不去的。我也不是什么大病,将养一阵子,自然痊愈了。何苦要拖累你?”
“表哥担心的只是这个?”
“嗯……还有,惠额娘若听见了闲言碎语,也不好。”
“那表哥便不用操心了,今儿我敢来,就是胤禩开了口的,他若不提,我再不便要求;他既欣然应允,我也不必顾虑无谓的人言了。再者说,惠额娘是大气之人,不会偏听谗言的。”我边说边走过来,给表哥放平了垫着的竹簟软枕,让他安稳地躺下来。接过侍女手中的一把湘妃扇,轻轻地给表哥打着风。
“八哥真叫你来?”
“我什么时候哄过表哥了?”
“噢……”表哥沉默了良久,叹口气道:“八哥的气量,果非寻常人所能及……昔日我和老十从来不待见他,可他一转身便收抚了胤俄。这些年来,他力争上游、待人亲和,我总疑心他居心叵测,从不肯与之深交。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始终以君子坦荡之心相待,唉——”
我不愿表哥纠结于他和胤禩的恩怨中,转而回顾,瞧见书案上放着一篮水果,便走了过去。
“表哥,药补不若食补,你既然中了暑气,就吃些凉性的瓜果吧,解解内毒虚热。”
“也好。”
宫人已然将我坐的青藤椅挪至床畔,我恬然坐下,挑了一只暹罗进贡来的山竹,安安静静地剥着,不时地塞给表哥一瓣儿。
“表哥,从前的事儿,总归是阴差阳错,木已成舟了。我现在的光景你也瞧见了,我们夫妇琴瑟和谐地过日子,生活安乐。表哥也不要执迷了吧。你刚刚那样得罪太子妃,我远远听着都胆颤呢,往后还是和悦些吧。圣人不也说: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么?栋鄂姐姐是个极体贴温柔的美人儿,人人都羡慕你的福气呢!”
我在表哥的病榻边待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渐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