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明明白白,庭尧睡的这间屋子,连枕头都是单只,两人这压根都没睡一起。
“那我爸那儿呢?”计庭尧下意识觉得不太妥。
“你爸没事,他只是跛脚,又不是不能走路,他能照顾自己。”计母说,“我让你姐回头绕路递个信。”
“妈……”
计母这话刚说完,孟芳起便猜出了她的想法,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孟芳起哪里好再糊弄,忙打断计庭尧,殷勤笑说:“那好,我让红缨收拾一下。明天工厂也不上班,我给您做点拿手菜……就是家里洗漱不太方便……”
她知道干休所里装了淋蓬头花洒,担心计母不习惯。
“这都不是事儿,芳起你不知道,以前咱家在长延路那边,连浴帐都没有,冬天我就弄两个煤炉在房里,怕煤气中毒,窗户还要开点小缝……就让你爸在外面守着。”
赵学海拎了点橘子过来,和计振薇一起先回家。孟芳起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洗漱,她检查好院子大门,这才回屋。
墙上贴着电影海报,床架子用碎花布料裹着,计庭尧正半倚在床上,戴着眼镜低头看书,见她进来,随手将书合上往床一侧挪了挪。
孟芳起关上房门,突然第一次觉得她这房间的地有些烫脚,她迟疑半天没动。计庭尧看着她,拍拍床边说:“不冷吗?”
“不冷。”孟芳起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冷风,鼻子不怎么舒服。
计庭尧笑了下却没点破她的话,又说:“聊会儿?”
孟芳起不是那种忸怩的性子,何况这还是在她自己家,等她走近了,发现计庭尧看的是外文书。孟芳起以前也学过英文,不过如今早忘得差不多,凑过去瞧了眼:“the……”
第一个字母,她还勉强能记得。
“thedoll’shoe,玩具屋,朋友之前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英文原版书,你要不要看?”
孟芳起站在床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见着这字母就觉得头疼,哪像你文化人,还是别糟蹋书了。”
计庭尧微微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次她嘴里说出这些,他总觉得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小平同志七九年就已经讲过,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他摘下眼镜,用布仔细包好装进眼镜盒中。不过他下床到底不方便,孟芳起主动伸手接过,帮他放到缝纫机台子上。
“要聊什么?”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也不是第一次睡同个被窝,孟芳起坐在床边,背对着计庭尧脱了外头棉裤。被子让他捂得暖和和,她整个人几乎都钻进去,手藏在被子里搓了几下,没一会儿就热起来。
“你上次说,有喜欢的对象……我觉得你们一直没结果,恐怕也是别有隐情,我猜想……你们未必就适合。”计庭尧说,“既然我们已经领证,不然就试着处处看,无论怎么样,离婚的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孟芳起看了看他,突然有些好奇他到底脑补了什么恩怨情仇的场面,才能煞有介事说出“隐情”这样的话来。不过他家里父母亲和他似乎都对这段婚姻抱着积极的态度,三番两次倒显得她拿乔。
孟芳起原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说这些,可是计庭尧话已这样直白,她琢磨片刻,也没有藏着掖着,认真说:“我家现在这个情况,你也清楚,红缨那个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还有继平,他上学我总不能不管。以后日子恐怕艰难,我并不想拖累你。”
计庭尧身上有着从他母亲那儿继承来的,知识分子在苦难中保持本心,不向厄境妥协,百折不挠的美好品格。这点和孟芳起的性格其实很像,但不同于五四运动以来追求个人主义的思想浪潮,他的立场更多的受环境教育影响,尤其与他的职业有关,更讲究“悲天悯人”的情怀。
计庭尧郑重点头:“我清楚,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表情一如当年在大学学习,老师领他们读《希波克拉底誓词》,那般严肃。
孟芳起盯着被子上的花瞧了半天,忽然说:“那把灯关了,睡觉吧,忙活一天有点累。”
她伸手关灯,又在黑暗中脱掉自己棉衣,重新钻到被子里。两人身子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显然对他们来说不是这么回事,两人脸都烫得厉害。不过计庭尧如今脚还伤着,总归也做不了什么。
在两人意见达成一致,保持默契后,孟芳起慢慢睡着。不知过去多久,屋里突然“咣当”一声响,直接把她从睡梦中吓醒。
她慌慌张张去开灯,揉揉惺忪的眼睛,方看清屋内情况,计庭尧下床单脚站在地上,大概刚才他的拐杖不小心碰到床架子。她没怎么多想就问:“你去那儿?”
计庭尧听了脸下意识一红,说:“去厕所。”
厕所还在院子最西边,他这个样子,就算她扶着,也要走上一会儿。孟芳起把门打开一道缝,外面冷风吹得她直哆嗦。也怪她没考虑周全,不知道他前两天夜里怎么过的。孟芳起拿过棉衣套在身上,对计庭尧说:“我给你拿个尿盆过来。”
计庭尧的脸更红了,不过还没等他说话,孟芳起已经开门走出去。
—————————————————————————————————————————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