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说你很中国,”纪晨阳狡黠笑道,“很中国这个词,又未必全部都是褒义,可以是传统美德,也可以是一贯的劣根……”
“性”字尚未出口,南溪已柳眉倒竖,纪晨阳立刻变换口风:“不过我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什么我眼里常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嘛!”
南溪哭笑不得:“我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话一出口南溪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好端端的,想符清泉那个变态做什么?
纪晨阳讶问:“我怎么了?”
南溪不得不接话:“油嘴滑舌呗。”
“那你哥为什么不能有我这样的朋友?”
“他——”南溪想了很久,最后悻悻道,“他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
纪晨阳嘴巴又张成O型,瞪她老久后问:“我怎么老觉得我认识的清泉,跟你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呢?”
南溪一时语塞,她当然知道符清泉在纪晨阳那里早把话说了个滴水不漏,什么他们兄妹感情失和他颇为痛心啦,什么南溪年纪还小不懂得父母兄长一片苦心啦……总之他在纪晨阳心里,那就是兼精明能干与孝子贤兄于一体的完美化身!
实际上呢?实际上他就是个衣冠禽兽,不不不,是禽兽不如,南溪如是想,他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了我!
和纪晨阳辩论这个问题实在是浪费时间,在他和符清泉的那个圈子里,符清泉形象好得可以上感动中国了!
不过,纪晨阳倒真是信守前约,很耐得住性子,他逗留在研习社的时间越来越长,却绝不惹人生厌。倒是研习社的同门,很快都被纪晨阳收买,动辄在南溪面前敲边鼓,提醒她错过这豪华度假村,就没那龙门大客栈了。南溪不好当面说纪晨阳什么,只好委婉地问他公司忙不忙,纪晨阳闻弦歌而知雅意,得意笑道:“那不是要请你们去演出么,我当然要先来检验检验。”南溪摇头好笑:“你又不懂。”
“这可是学问,不懂的人看着都觉得好,那才是真的好,”纪晨阳歪掰得理直气壮,“白居易写诗,还要念给老婆婆听,改到她们能听懂才罢休呢。”
“强词夺理。”
一旁路过的钟教授笑道:“纪先生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南溪啊,你陪纪先生四处逛逛。纪先生,我列好的剧目你给纪局长先过目,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开口。”
钟教授是南溪在北京学昆曲时的老师,起初她是在学校里无聊,读着一个谁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的专业,败兴得很。磨蹭了两年,赶上肖弦去北京工作,到她学校里去看她,给她在电脑里塞了整一硬盘的电影电视剧和各类视频。好巧不巧,其中就有几场青春版的昆曲视频,南溪看得有点意思,搜到北京那所极著名的学府里有教授在开昆曲研习班,便兴冲冲地去报名听课,那授课的老师便是钟教授,年方三十出头,已是北地昆曲数得上号的名角。
南溪是“一听昆曲终身误”,尤其钟教授身段矫健,学贯京昆,很是让南溪崇拜。毕业后她想留在研习班继续学曲,遭到一家人尤其符清泉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学什么不好,学唱戏?南溪无端生出一股倔劲儿,符清泉不要她学,她更是非要学到底了,反正他当初不是说过么:“我们符家不缺这几个钱!”几番拉锯之下,符爸南妈终于同意她学曲,条件是要回杭州学,她借口自己学曲时间不长,杭州没有剧团肯收他,死活不肯回来。谁知到底是魔高一丈,没多久就有一家研习社答应收她,后来果然发觉,研习社肯收她,是因为经营不善,急需社会企业的捐款。
研习社里人员配置不齐,基础设施也不到位,更没有什么演出交流的机会,经济上便愈加窘迫,久而久之几成恶性循环。南溪想过转到外地大型一点的昆剧团去,然而她入门晚,又不是科班出身,不管论资排辈还是凭实力唱功,都轮不上她。况且符清泉是放了话的,她就算变成只风筝,能飞到天涯海角,只要他收收线,她就得乖乖地飞回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年社长终于觉悟,说要整顿收拾,振兴研习社。先筹备着一系列的折子戏演出,后花重金聘请了北方昆曲界颇有名望的钟教授来研习社授课。钟教授实地考察了本地的演艺市场,决定从普及性公益演出做起,反正研习社的演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演练结合。每周末唱两折或三折,收取一点象征性的茶水费,既能增加一些收入,又能起到一点普及推广的作用。南溪这种间于专业与业余之间的候补人选,终于能争取到多一些的演出机会,也算是幸事一桩。
这样的时候,纪晨阳为研习社介绍的对外演出,更显得弥足珍贵,不止能增加一点进项,还能向外打响一点知名度。社长的算盘敲得很响,有南溪在研习社里,不怕这位纪公子以后不介绍其他的演出来!且有了这回的名目,以后要申请政府补贴拨款也容易许多,所以社里虽有不少其他声音,以为南溪的资历和实力都不足以担纲对外演出,社长仍毫不犹豫地答应纪晨阳的条件,以南溪作为此次演出的绝对主角。
演出的对象是到江浙沪考察的美国贸易使团,纪父正是负责进出口贸易的,以前和考察团长Mr。 Andrew素有来往,据说是位中国迷。根据纪晨阳的授意,钟教授整理出南溪平素拿手的剧目给Mr。 Andrew过目。南溪学曲至今唱得最多的便是《长生殿》,但考虑到这些年昆曲在海外流行的主要是《牡丹亭》和《玉簪记》,便又加上《游园》等几出。没两天Mr。 Andrew便有回复,选定的是《长生殿·絮阁》。原来研习社也有为外宾演出的经验,几乎从来都逃不过《游园》、《惊梦》二折。这回Mr。 Andrew挑《絮阁》一折,让南溪暗自诧异。虽纪晨阳再三打包票,说Mr。 Andrew往年也来过杭州,据父亲鉴定不过是个门面上的中国通,这回八成是掷骰子选的剧目,南溪仍不敢掉以轻心。原来钟教授曾说她唱《长生殿》最大的障碍是身段过小,南溪生恐登台时遇到行家现了眼,连回到家都加紧练习。
事实证明南溪多做准备是没错的,因为Mr。 Andrew此次来杭,居然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纪父先前说Mr。 Andrew只会几句口头用语的,可见这几年是下过功夫的,中国通三字,也不再是装点门面。
Mr。 Andrew一眼瞧出钟教授是位行家,看完演出后便直奔后台与他切磋。纪晨阳一意要捧南溪,自是想方设法地在父母面前旁敲侧击,纪父纪母挑媳妇的标准,莫过于门当户对,又要对纪晨阳将来的发展有裨益。纪家二老觉得南溪的职业对纪晨阳实无多大补益,不过早知她是符清泉后母带过来的女儿,一时便也没有太多异议。纪晨阳心知肚明,便越发的想借Mr。 Andrew之口,夸赞南溪几句,也好让南溪在父母面前长长脸。Mr。 Andrew亦十分通情达理,夸赞南溪节奏把握得好,错落有致又不失匀称柔和,唱腔刚柔相济,韵味隽永。南溪放下心来,觉得总算完成一项大任务,谁知钟教授回来后却大大地批评她,劈头便道:“南溪你的情绪不对,别说我看着不对,连Mr。 Andrew都看出不妥来!”
南溪不解,钟教授耐心解释:“絮阁一折,讲究的是什么?讲究的是杨贵妃那种嗔而不怨、恼而不怒的情绪。你要知道,经过絮阁这一折后,李杨二人的感情是加深了,而不是转淡。外在的东西,你都练习得很好了,唯独内在的神髓,你没把握好。你等会儿自己去看看录像,那哪是杨贵妃在撒娇,活脱脱一秦香莲来到了开封府,控诉那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来着!”
怕南溪不好接受,钟教授又说了几句软话,说Mr。 Andrew确实夸她有潜力,若能形神兼备则日后发展不可小觑云云。南溪不晓得哪里出了错,把录像带拿回家,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看,做旁观者时,她马上看出问题来,自己确实在情绪上未把握好。
然而这一折她早唱过百八十次,何以偏偏这次出了问题。
杨嫂在楼梯口叫南溪和符清泉下去吃饭,南溪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恍恍惚惚地下楼,只听符清泉正向杨嫂叮嘱:“杨嫂,明天肖弦过来吃饭,你跟她聊天的时候吧,记得别打探她家里的事,更别夸她嫁得好什么的,其实她离婚都一年多了,怕大家担心所以没说……”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把南溪从混混沌沌中浇醒。
那不是杨贵妃在控诉唐明皇,更不是秦香莲控诉陈世美,而是她南溪,是她南溪在控诉符清泉。
唐明皇不过一时忘却金钗钿盒的誓言,而符清泉,是真的早将那黄杨木上刻下的名字忘记。
这些年来,将所有事情牢牢刻在心间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内心酸涩,却无法言说。
伏在楼梯口的瘸腿糖糖喵呜地叫了一声,南溪蹲下身去抱起糖糖来,心疼地抚摸糖糖瘸着的右前腿。符清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反正都是只跛猫了,处理掉算了。”
“猫瘸了你就要处理,”南溪仍有些失魂落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人瘸了呢?你是不是干脆就把人杀了?”
符清泉背着双手,眉宇间凝起一股淡之极而又印极深的情绪,冷眼盯南溪半晌后扯扯嘴角:“你不知道吗?晨阳对猫过敏。”
语音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说完他背转身施施然下楼去。南溪仔细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之前纪晨阳究竟有没有和糖糖接触过。吃完饭后纪晨阳的电话过来,南溪问他是否对猫过敏,纪晨阳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南溪不好意思承认是符清泉说她才明白的,只觉得很对不住纪晨阳,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敏感的?或者……”她左思右想,发觉对纪晨阳知之甚少,“比如你有没有挑食?每次你来我家吃饭,我也没问过你什么忌口。”
电话那边纪晨阳忽闷声笑起来,南溪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纪晨阳忍住笑说:“没事,反正杨嫂事先都问过我。”
“那……那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