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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瓦妮莎(第1页)

教堂半埋在地下。妈妈说,她小时候,教堂大部分在地上,后来就一直下沉。

先人上岛时,来不及给自己造房子,就先兴建了一座高大宏伟的石头教堂。他们不知道,这座厚重的建筑会在多雨的夏季沉入淤泥中。大教堂慢慢向地下沉没,挡住了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犹如合上黑色的百叶窗,教民们不知不觉把背驼得越来越低。建筑者并不气馁,他们又添了些石头,教堂以继续下沉做出回应。每隔十年左右,等到屋顶几乎与地面齐平时,岛上的男人就聚集起来,在它上面垒起石墙,把原教堂的屋顶变成新教堂的地板。瓦妮莎问过妈妈,为什么不用木头。妈妈说,这是传统,改变传统就是对先人不敬。如今,岛上可用的石头早已打磨切割,砌入教堂的墙壁消失殆尽。游侠不得不一点一点从荒野带回新的石头;要是一次带回,会把渡船压沉。

瓦妮莎忍不住想,要是让她说了算,她会稍微改变建筑方法,让它持久一点。但是她怀疑等到自己长大成人,就不会觉得目前兴建教堂的方法有什么问题了。兴建教堂然后让它沉没,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兴致勃勃,她没见大人们表达过其他情绪。

游侠带回来的石材很漂亮,是彩色的。瓦妮莎觉得它们的纹理、它们从泥墙上探出的样子使人愉悦。她喜欢用手掌摩挲那几块最光滑的石头,就像摩挲口袋里那几颗溜圆的鹅卵石。一块石头上留有一条小鳗鱼的化石印迹,孩子们都喜欢仔细端详它雅致的骨骼图案。

沿着长长的台阶下到昏暗的教堂,让人扫兴。窗户用大块切割玻璃精心构造,看起来就像玻璃上有裂缝,仿佛有人把玻璃打碎又重新粘起来。目前窗户半埋在黑色的淤泥中。微弱的阳光在靠近天花板处游弋,像蒙了几层细纱。瓦妮莎即使一边听着布道,一边也总是留心注意着窗户。莱蒂赌咒发誓说,曾经有一头巨兽游到玻璃上,它像一条大蠕虫,只不过长着牙齿,它把白肚皮紧贴着玻璃,扭动,啃咬,随后又摇摇摆摆地游走了。许多传说讲述巨大的地下生灵,比教堂本身还要大;它们从夏日的泥水中游过,用柔软有力的怀抱缠在孩子们身上,把孩子囫囵吞下去。

教堂的长椅用打磨光滑的木头制作,是岛上能找到的最平滑的地方。虽然屁股坐了上千次把它们磨旧了,但瓦妮莎还是不舒服地滑来滑去;她总是找不到可以安坐的位置。索尔牧师站在诵经台上,背后高大的石墙上映出他的身影。

他照例讲到了先人。“他们来自那样一块土地:家庭四分五裂,父女被迫分离,儿子遗弃母亲,让母亲孤独地死去。我们的先人怀着憧憬,这憧憬在烈火熊熊、战争四起和无知充斥的世界无法实现。思想和行为的烈火和瘟疫如黑烟笼罩,比那块土地上肆虐的烈火和瘟疫还要可怕。”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尊贵的旧挂毯,它纤细得像飞蛾的翅膀,松软得像云团。挂毯描绘开辟这座岛的情形,诸位先人的头发用略微不同的颜色绘制。先人上岸,建立教堂,建造房屋,生儿育女,在果树下分别召集孩子们开会,到处行走,征服自然或者冲鸟儿叫嚷(很难辨别),安慰老者,死去,升入天国。挂毯使用的布料虽然褪色破损,却仍然光彩夺目:金线在毛茸茸的绿色材质上闪烁,洒过水的红褐色布料像肉块一样厚实光滑,瓦妮莎知道那一抹淡黄曾经是金黄色,像晚霞一样壮美。

另一位游侠的女儿阿尔玛·摩西曾经告诉瓦妮莎,她爸爸说过,一台机器在荒野上出了岔子,把一切变成火海。差不多整个世界都着了火。牧师讲的很多内容听起来和摩西的说法很相似。先是大火,接着是瘟疫。那是一场灾难。可是现在,游侠们时常到荒野去,带回布匹、铁器、纸张甚至动物,丝毫没有显出毁灭的迹象。也许一切都烧光了,后来又长了出来。另一名游侠的女儿汉娜·所罗门说,她爸爸告诉她,爆发过一种疾病,那种病导致肌肉糜烂,人们在站立的地方倒地身亡。还有个女孩琼·约瑟夫说,当时,死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四处走动,用眼睛把一切点燃,直到他们的尸体腐烂。不过大家都知道琼喜欢夸大其词,她爸爸只是个养山羊的农夫而已。

此时牧师讲到了妇女,就瓦妮莎所知,这是他最爱讲的主题。这个主题比什么都让他来劲。她想象他夜里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严厉地数落只想睡觉的妻子。他有两个儿子,只有妻子一个女人可供他训斥。

“当女儿服从父亲的意志,妻子服从丈夫的意志,妇女充当男人的帮手时,我们就对先人和他们的憧憬表达了尊崇。先人坐在造物主脚下,心灵受到温暖,转而温暖着造物主的心灵。妇女用得体的行为、适当的意图尊崇先人。先人定会打开天国的大门,上几代长辈会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瓦妮莎感觉到爸爸在瞪着她,勉强把目光从窗户收回。

“这种服从行为只有出于坦荡的心怀和心甘情愿的头脑,”牧师接着说,“这些事情只有出于端正的精神,我们才能真正得到救赎。”瓦妮莎知道,如果得不到救赎,死后就会堕入下方的黑暗,永无出头之日。她在开始做噩梦之前有一次问过妈妈,那意思是不是堕入魔鬼居住的地下。妈妈笑了,然后严肃地说,也许。

多亏那些噩梦,现在瓦妮莎对下方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恐惧了如指掌。她一直在努力做到端正,尤其在思想上。她想象自己的先人菲利普·亚当明察秋毫,审视着她头脑中冒出的每个卑劣念头,并且在一张纸上做着黑色的记号。

“男子汉们,我们也不是没事可做,”牧师警告说,“我们必须待女儿以仁慈和敏感。我们不得使性子伤害或毁损她们,而是必须遵照先人离开禁地时订立的约定,对她们保持兴趣。我们必须把她们交到丈夫手中,安全、明理、怀着爱意。我们要让妻子感觉备受呵护,就像她年幼时在父亲的臂弯里感到备受呵护一样。”

瓦妮莎扭头去看凯特琳·雅各,凯特琳的胳膊上总是留有指印淤青,坐在凯特琳近旁的人们却把头转向别处。

“我们的社会以妇女为基础,”牧师说,“以恭敬的女儿和恭敬的妻子为基础,但是我们必须帮助她们,保护她们。我们必须当好牧羊人。我们必须牢记先人的教诲,牢记他们为何来到这块土地上。”

瓦妮莎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点动静,她蓦地察觉,珍妮·所罗门正隔着几道长椅盯着她。瓦妮莎和珍妮是岛上仅有的两个红发女孩,红发赋予了她们一种身份,即使没有别的特点,她们也显得与众不同。瓦妮莎的红色是明晰偏暗的褐红色,她觉得与珍妮的头发相比黯然失色。珍妮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那种红接近橘色,熠熠闪光,一束束铜色发绺向外炸开。她本人似乎在座位上放射着光芒。

瓦妮莎迟疑地迎接了珍妮的目光。珍妮的眼睛是几近无色的灰色,突然,她瞳孔放大,一双眸子似乎变得幽黑。瓦妮莎皱起了眉头,想起珍妮上一次盯着她看还是在好多年以前,还想起那个星期爸爸遭遇的事情。她的心跳加快了。珍妮能看到未来吗?

大家都怕珍妮。她到了十七岁还没有迎来成熟,这样的事前所未闻。他们说,为了避免成熟,她几乎不吃饭,她吃的东西只够让她睁开眼睛,让血液正常流淌。瓦妮莎试过一次,想看看几乎不吃饭是什么感觉。到下午时她就又累又饿,结果后来吃了两顿的饭量。

珍妮的威慑气质有一部分来自夏天的记忆。夏天来临时,珍妮和她的妹妹玛丽所向无敌,连男孩也怕她们。他们说,珍妮把杰克·索尔的眼珠抠了出来,事后又显得好像纯属意外。他们说,她爸爸也怕她,在家里不敢说话。他们说,要是有人碰过她一根手指,事后一定会后悔。

此刻她正盯着瓦妮莎。瓦妮莎屏着呼吸看回去,却无法直视那双黑色的眸子,就把视线移开了。珍妮想干什么?瓦妮莎望向别处,觉得头晕,才又回头去看珍妮。她看见珍妮的目光越过自己,注视着别人——也许注视着虚空,任思绪在那颗火红的古怪脑袋里翻飞。

瓦妮莎望着珍妮那根耀眼的发辫,它的颜色多么鲜艳,它好像在动,在她的肩膀上盘旋弯折。到了全体起立时,瓦妮莎忘记站起来,爸爸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腾地跳起来。

该诵读岛上的律令了,牧师管它叫“先人诫命”,其他人叫“戒律”。尔等不可偷窃。尔等不可偷听隔壁邻人。瓦妮莎虽然嘴里机械地默诵着睡梦中也能倒背如流的词句,思绪却悄悄溜了号。尔等不可忤逆父执。尔等不可未经邀请进入他人房舍。尔等抚育子女不可超过二人。尔等不可怠于犒赏游侠。“不可”的条目虽然连篇累牍,她却每次都能全背下来。有一次爸爸告诉她,过去只有十条左右,后来随着游侠智慧增长,戒律的条目也增多了。会众的齐声高吟烘托着她心不在焉的咕哝。尔等不可忘祖。月事之女入果实之夏前,尔等不可与之触碰。

瓦妮莎很纳闷,一直觉得纳闷,为什么诫命用“尔等”和“汝”这样的词,除了背诵戒律时,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连牧师也不这样说话。她想象自己对菲奥娜说:“散学后尔可否请吾去汝家,吾可戏汝之犬,食汝之饼?”她咬住舌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一个婴儿啼哭起来,长嚎转为有节奏的哼哼,她的妈妈摇着她,低声软语地给她讲述戒律,像唱儿歌似的。尔等不可令汝妇之言行或身体背离。尔等不可令非汝姊妹母女之妇无男子之导引私聚。尔等不可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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