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让人可怜、令人憎。
他掸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
“我呸!谁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嘿嘿……”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与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
“楚楚令?”王虚空说,“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
“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纛,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蟆,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可是都是紫色的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