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坐了一个旁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一个无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连丝气息也没有。任凭那碗里的饭菜堆积到满溢,却无人食,实在是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食,只是偶尔夹一两筷便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样还能活的大妖怪。恩,还有一条,他喜欢看葡萄,却不敢吃葡萄。还有,他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兽。
他对这宠兽……恩,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吧。当然这只宠兽好象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落过的云彩,喃喃道:“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道:“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圆溜溜的新鲜葡萄,喃喃出声:“锦觅。”还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一颗没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涩。
我有些惊惶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今日,我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晃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前面不正是佛祖爷爷吗?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到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我似乎感觉我的宿主身子顿了顿,气息有刹那间的凝滞,又听他低声说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地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的,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一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这般聪明的魂魄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参悟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细地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宿主带我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负手站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他袍带飘飘,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都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只要互相耗着,僵持着,总有一方会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有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青衫公子说话时声音很轻,很和煦,但眉宇间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花期。
“错过?”只见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一时间再无答言。半响,才开口道:“穗禾,已经被我压入眦婆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恩”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走之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裸纸,递给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有千千万万之不愿,我殚精竭虑地想占为己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战。”随即,翩然离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得那沓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是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画的是一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