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里的格局,大致像今天的“一超多强”,所谓“一超”就是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
就像所有的教派都有一个宗旨,比如为这个服务、为那个献身之类,日月神教也有一个总纲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对这个总纲领,有信徒,也有叛徒。最不虔诚的是谁呢?答案很吊诡,居然是教主东方不败自己。
东方不败是全教上下对这个总纲领看得最透彻、认识最深刻、反思最到位的人。在他(或者她)养男宠的小屋子里,他曾经向令狐冲等敞开心扉,讲自己的心路历程:“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如果这句话换了别人说出来,简直是对神教的猖狂进攻,非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作为教主,他一直忽视对自己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改造。他的世界观是什么?原著上他自己作了回答:“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道理。”看吧,他的世界观居然是“天人化生、万物滋长”。这种小资的价值观完全和神教的主流思想背道而驰——它强调万物有其变化的规律,就等于否定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简直是赤裸裸的反动。
他不但在理论上对神教彻底否定,在实践上也是一样。他完全不带头贯彻落实神教的政策,不积极主动实践“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而是一天到晚“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全是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的东西。
他还没有半点作为神教教主的使命感和荣誉感,居然对任盈盈说,羡慕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她完全辜负了这个时代。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幕:那么多誓死保卫神教的忠实信徒、那么多高喊着“东方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人,拼命捍卫的是一个内心根本不遵守神教价值观的异端。
神教的总纲领,东方不败不信,其他高层人物信吗?答案是没有一个信的。老同志任我行当然是不信的;重要领导人物向问天也是不信的。再往下,贾布、上官云、曲洋等高级干部也是不信的。虽然他们的兴趣爱好千差万别,有的喜欢当官,有的喜欢民族乐器,但没有一个认同神教的总纲领。
高层干部里,只有童百熊对东方不败倒是死忠,但那是因为私人感情,根本没有半点价值观层面的认同。事实上,他是整个神教里对这位伟大教主的底细最清楚的一个,念念不忘“想当年你当屌丝的时候,死了爹妈没钱埋,是我给你料理的……”
诺大的权力金字塔里,越是高层,就越不虔诚;越往基层,信众就越多。照理说,童百熊的孙子本来应该是最不该信这一套的,因为他爷爷是叛徒,他是出身黑五类的狗崽子。但这个十岁的小崽子反而似乎最虔诚:“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所以,越是思想和信仰的权威,往往就越明白思想教化的虚无性和欺骗性。他们一方面要忙着哄骗广大草根信众,另一方面又要绞尽脑汁,把对道德的垄断转化为对现实利益的占有,把花环变成权杖。他们更有条件放纵道德,干出坏事。对于普通草根教徒来说,没了神教,他们什么都不是;但对于东方不败、任我行来说,没了神教,他们还是东方不败和任我行。
教主常常是最不忠实的信徒,这种事发生在各行各业,就好像编写星座知识的人往往最不信星座一样。我大学时候一个校友,据说每月一千块钱给一家门户网站攒关于星座的内容,天天在地下室里笔耕不辍。这种人会信星座才怪。
当然,草根大众也并不是一味盲信的傻子。他们对于道德的权威其实往往是怀疑的,一方面表面上尊敬、客气,小心地不毁僧谤道,另一方面又炮制出“和尚最淫”之类的歪理来。在五花八门的各种丑闻里,他们最爱看的就是道德权威们的丑闻,不但可以获得一种异样的刺激,还能借以证明自己“早就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的英明。这就是为什么《一朝忽觉京梦醒》的走红,不止是作者本身写得好而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