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佩,你莫怕,待我去同母妃求一求,让你做我的皇子妃,此后也便再没人敢动你了!”
……
乔环佩自梦中惊醒时,窗外的天色方才亮起了一点,铃儿听到响动,忙赶过来,道:“娘娘,天色还早,再睡一会罢。”
娘娘?她怔一怔,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因着腹中这孩子,已然是贵嫔了。从前被人指名道姓地呼来喝去,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妃嫔,虽也是自最末流的更衣一步一步爬了上去,可一年来也不过都是被人唤作小主。小主,小主。终究不是正经主子啊。可是如今即便她成了宫女出身几乎无法想望的正三品贵嫔,是正经的主子娘娘了,可是那又如何呢?这后宫里,下至宫女上至皇后,哪一个不也是伺候皇帝的人?身份高些,便能多些人伺候自己,身份低些,便少几个人伺候自己,再往下是卑贱的宫女,还有满宫里的主子小主等着自己去伺候。可是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等着人伺候的主子了,到几时才能伺候的过来呢?
她脑海中思绪结成乱糟糟的一团,便是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整日价都在想些什么了。人常说孕中多思,她……怕是也犯了这多思之症了罢。
乔环佩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道:“铃儿,方才我……又梦着元颐了。”
不过与她同龄的宫婢叹了口气:“娘娘有着身子,还这样没日没夜地做梦下去,只怕豫王殿下在宫外晓得了,也是不能安心的。”
她苍白中总算微微透出一点红润的面容上攒起一点柔柔的笑意:“我梦着他说要娶我做皇子妃,这样以后便没人再敢动我。真好,这样的梦,我总想着能一直做下去。”
铃儿扶着她重新躺下了,叹息道:“请娘娘姑且先熬着罢,待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妩贵妃不是允诺了会将娘娘送出宫去与豫王殿下团聚的么?娘娘看先头的皇贵妃……不是也用了这样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么?”
环佩一瞬间竟是喜悦如孩童:“是了,你不提,我险些忘了。姐姐既然答应过我,便一定能够做到。如今他母妃已死,便再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她顿一顿,又笑道,“铃儿,你可晓得当初皇帝命我为几位皇子择定封号时,为何要将这‘豫’字给元颐么?”
“为何?”
“我读书不多,可是总算晓得这‘豫’字的意思。豫者,悦乐、安闲也。一是为他平安喜乐,二则姐姐为十七皇子的打算我都看在眼中,她是有心要让十七皇子登基的。如此,元颐便是十七皇子登位的众多绊脚石之一。我无力左右政事,也只能凭着自己一腔祈愿,为元颐今生求一份富贵安闲罢了。况且我若……我若真能嫁他,而他又若真做了皇帝,我却是不晓得,自己还有无那样一份心力重新回到这后宫之中。元颐他,若能只是个富贵安闲的亲王……那便好了。铃儿,我这样想,可是很自私么?”
“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懂事,却也晓得天家的平安喜乐,并非是那样轻易便能得到的。豫王殿下是至真至纯之人,若能不沾染帝位之争,于他、于娘娘,或许都是好的罢。”
这一年六月十三,元周承平皇帝驾崩。翌日京畿营骠骑将军赵雄率领三千精兵围宫,十五皇子显王元颉临危请命,前往潼阳关调遣援兵。对峙一日一夜,六月十五,妩贵妃洛氏只身前往阵前,诱杀骠骑将军赵雄,十三皇子靖王元颀率潼阳关两万大军赶到,京畿营叛兵如数生擒。
最后这一件事发生时,乔环佩已然身在距皇宫十余里外的豫王府,再后来几日内自宫中传来的诸如“环贵嫔以身殉葬,薨,追谥环妃”一类的消息,即便传到她耳中,也与此时已是豫王妃的她,再无干系了。
比之环妃声势浩大的以身殉葬,宫中另一位重要人物的消逝却是如此悄无声息。继位的十七皇子养母,承平帝妩贵妃,却在环妃所谓的“丧仪”之后紧跟着便香消玉殒。据闻她生前嘱咐新帝不必追封,这一位在宫中三年来荣宠盛极一时的贵妃娘娘,便如一道流星划过承平朝迟暮年代时的夜幕,待到她身后留下的余光彻底消散之时,便也带来了那一轮黎明初升的旭日。
彼时已成为宁王妃的慕心绮与她提起这件事,也曾唏嘘感叹:“妩卿离去前,终究是往元颀所在的甘凉塞去了。我却觉着这样也好,自此一别,此生这两人,怕是再也不得相见了罢。”
她听在耳中,无端端便有些感伤。
听闻她此前将身边两名一直跟着她的贴身宫女都指了婚,一个嫁给了如今的太医院院判,另一个嫁给了靖王身边的贴身侍卫,都是极好的归宿。这些是明面上的事,而今除却当事人,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如今的宁王妃与豫王妃,亦是她帮着她们自那深宫泥沼里脱身出来,改头换面,直到如今一世安乐无忧。
在元周深宫之中,与她一同扶持着走过两年岁月的妩姐姐,便这样离去了啊。成全了好些人,自己的姻缘却终究只落得个参商永离的归宿。
这些都是在靖王自甘凉塞归来之后,兄弟重聚,他才重新提起的事了。
遍插茱萸,满目点检,终究还是少了一人。
乔环佩顿了顿,终究还是在满室寂静中问出了口:“……那么,日后十三皇兄可还打算另娶么?”元颐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问,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青衣男子怔了一怔,似是不觉什么,笑道:“妩儿同我说,按着她们故乡的风俗,一个男子只能娶妻一人,若要另娶,非得离缘休妻不可。她说我既娶了她,便要依着她们的风俗来。世间佳人虽多,然而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却是不愿的。”
宁王元颢微微一笑:“弟妹果然将你整治得服帖。”
慕心绮不语,良久才笑叹了一句:“妩卿数年来盼着旁人四角齐全和和美美,终于成全了所有人。怕也不过是最后到了你面前,总算方才任性了一回罢。”
元颀一笑便垂了眼下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回府的马车上,她靠着元颐肩上,轻声道:“姐姐与十三皇兄一世永离,我们一定不会这样罢?”
他握住她的手,肯定道:“若换作是我,即便不能留得住你,也一定会随你一起抽身离去。”
这一瞬的静好天光,是凡世间多少女子终其一生所求的。良人在侧,一世相守,无论前方是朱门大院金碧辉煌的侯门王府抑或是蓬庐草屋市井东篱的凡俗门户,都不过是二人携家携子相守之处。
马车辘辘驶入豫王府,两人下了车来,乔环佩便往慎仪宗姬的小阁去了。去了,陪侍在外间的乳母便向她禀报道,说是凝晖帝姬来了,正领着宗姬一同玩耍。她进到里间,凝晖帝姬见了她,便迎上来笑道:“王嫂好。”
这一年帝姬已有十岁,已然隐隐出落的极具皇家公主的端庄风范了。所幸当年她在宫中时,凝晖帝姬尚且年纪小并不记事,是以如今面面相对,尚才不致穿帮。环佩笑道:“帝姬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凝晖帝姬笑道:“皇兄明年便亲政了,如今正有他忙的呢。孤便出宫过来,看一看慎仪。”
“帝姬果然是个大人了。”环佩笑了又道,“淑太妃身上可还安泰?”
……如此寒暄又闲话一番家常,环佩自然留了凝晖帝姬在府中用过晚膳。此后送过帝姬,环佩与元颐转身回去,元颐忽道:“环佩,今日看着你,倒是有些沉默,心不在焉的模样,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从前凝晖帝姬与妩姐姐感情很好。我见着她,便想起从前……到如今姐姐离去,也有四年了罢?”
“环佩。”他忽地扳过她的肩,望进她眼底沉声道,“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一定不能告诉旁人。与十三王嫂……即便是梦中相见,也一定不能够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