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战是讲求效率的事。杨寄刚刚扶着曾川出门,庾含章那里的小厮就赶出来说:“两位,我们郎主吩咐,请两位速速回营,收拾行军的物品,下午申正时刻,集中到中领军曾伯言那里,连夜出发去历阳。”
杨寄和曾川都听呆了:“今日就开拔?”
那小厮面无表情地说:“郎主说,军情如火,少不得请两位辛苦了。门外已经拴好了喂饱的两匹马,赠与两位做战马。”
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没有改变的办法。杨寄叹口气,对曾川说:“好吧。赶紧回去看一眼吧。”飞身上马。曾川哭丧着脸瞧着马背上的硬革鞍子,捂着屁股说:“有躺轿或牛车么?我……怎么骑得马?”
那小厮摇摇头,掩了门进去了。曾川咬牙切齿地看着马匹,说:“娘的个脚!嫌打得不够,拿这法子来整老子?”杨寄又好气又好笑,下马来帮他,好容易把曾川颤巍巍的身子托上马背,他的屁股一沾鞍子,就疼得一哆嗦,挪动了半天,才“咝溜溜”吸着凉气,对杨寄说:“遭罪!早知道我先就不求着那掌刑的不打背了!”
杨寄自己又上了马,看了看日头,说:“打屁股不死人,受点活罪也强过没命。你熬一熬,飞驰到营房,上点凉药,再求你叔父让你做车兵,也就好过了。”他轻轻一甩马鞭,马儿小步跑起来,他正准备放开来跑,听见后头曾川的声音:“哎哟哎哟!杨寄,我是快不了了,屁股跟刀割似的,实在忍不得。你先回去吧,我在后面慢慢晃了来。”
杨寄勒了马回头看一看他,想着自己尚要和沈沅他们道别,也无心等他,点点头飞驰而去。
到了营房门口,守着一群甲胄齐整的士兵,有两个上前道:“杨校尉?”
杨寄愣了愣,自己营盘里的人,都是熟识的,这两个眼生。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两个人说:“校尉放心。我们是接了太傅的命令,特地来保护校尉的妻小的。”杨寄心头发凉:果然放回去只是幌子,庾含章和皇甫道知一样,牢牢地捏着他的软肋呢!
他疾步进到屋子里,里头仍是一片不知忧愁的世外桃源,沈沅逗弄着坐在膝上的杨盼,杨盼见到母亲也不过半日,已经黏糊上了,嗲兮兮地把脑袋在母亲怀里蹭,还不时蹦出几句依稀仿佛的话语来。沈沅看到杨寄,含笑道:“你回来了?今儿来人好客气,送了足够半年用的米面豆子,还有布料和铜钱。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杨寄眼眶子发酸,忍着泪说:“吃啥都行。但是,我下午又要走了,跟着曾伯言去历阳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沈沅顿时泪汪汪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期期艾艾道“怎么……又要分开了?”
沈岭忙道:“这时间太紧了。你们该收拾东西的赶紧收拾东西,该话别的赶紧话别。我……我出去吃饭。回来给你们带些什么吃的。”
杨寄道:“秦淮河上紫茂船舫,船上厨娘做得一手好船菜,阿兄如果不怕跑,可以去尝尝那里的糟鲭鱼和鲃肺汤,再叫船家拿提盒带一份回来。”沈岭一溜烟去了。
沈沅看阿盼午后犯困,边把她抱上榻边说:“要带些什么呢?你这里的东西放在那儿我也不熟……”她的腰旋即被抱住了。杨寄啃着她的耳垂,说:“二兄都知道,时间珍贵,躲出去留空间给我们,你还管东西干嘛?两件衣服,两双草鞋,兵器马匹都是现成,唯有……”
唯有相思之意,将是带走的最沉重的东西。
☆、第70章 渡江
曾川屈腿站在马镫上,屁股离鞍,用极其别扭的姿态,终于骑着马回到了住的营房。这里他是曾伯言家的侄少爷,因而离得老远就“唉唉哟哟”地叫唤着,对那些不长眼的军士们喊:“喂!还不来扶我下来!”
大家见他动作不雅,已经猜到了三四分,强忍着笑,要紧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一番。曾川便叹自己晦气,边四下一望:“杨寄那小子呢?”
大家眉梢眼角,神色里一齐指向杨寄所住的那间屋子。曾川不明就里,一瘸一拐往那里跑,喃喃自语道:“不知他收拾了什么东西?”大家忙一把拉住曾川:“开什么玩笑!人家夫妻俩正在里头抓紧时间‘震卦’,马上又是分别,你怎么好意思去打扰的?”
“啥?杨寄在……‘震卦’?!”曾川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
旁人知道曾川几日没有回营房,好多事儿都错过了,捂嘴笑道:“人家女儿都生出来了,还会是真不行?里头动静响着呐!都折腾了快半个时辰了!”
曾川好奇得连屁股疼都忘记了,挪到杨寄屋子门前,伸长了耳朵听壁角。听到了两声娇吁,然后窸窸窣窣的,隐隐有女人柔美的嗓音夹杂其间。曾川把脖子又抻长了些,想再听听说的是什么,没料到门却开了。披着衣服出来的杨寄看着曾川这副模样,气得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嘿!你干嘛!”
曾川赔笑道:“兄弟这不是担心你么!”
“担心得到我门前偷听?!说,你听啥呢?!”杨寄心里那个火啊,抬脚往曾川屁股上踢去。曾川赶紧一闪,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赔罪的话,里头爆发出一个更激烈的声音:“杨寄!这辰光好早,可以让你多聊聊天么?快进来给女儿换尿布!”
刚刚还猛虎一样的杨寄,立刻小绵羊似的“哎”了一声,冲曾川挥了挥拳头,屁颠屁颠地跑回屋里干活去了。
沈沅狠狠一戳他的额头:“你傻啊!人家听了也听了,要脸也没了,还不藏着点,非嚷嚷大发了不可么?”杨寄看着面前人儿粉红带露牡丹一样娇嫩的小圆脸,睫毛一翣一翣的可爱极了,忍不住搂住了亲嘴,被沈沅一推,低声笑道:“‘吧唧’一声,就不怕外头听壁角的笑话!”
杨寄要讨她开心,就势退了两步,滚到榻上,扶着自己的腰说:“哎哟阿圆,我的腰给摔扭了。”
曾川在外头担心地大声问:“腰扭了?那怎么成?傍晚是一定要开拔的!要不要我进来给你揉揉?”
他倒又听见了!杨寄几乎又想冲出去踢死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但见沈沅的圆眼睛瞪着,手叉着腰,一副叫他别惹是生非的表情,杨寄顿时收敛,对外面喝了声“滚”,就乖乖地垂腿坐在榻上,四下里看看:“那么,尿布放在哪儿了?”
家里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原来乱得跟猪窝似的屋子,沈岭来后已经拾掇得清爽多了,现在呢,整齐、干净、喷香,原本乱糟糟堆在案几上的尿布不见了,替代尿布的,是一只青铜的小鼎。
沈沅笑着说:“别忙了,小丫头的尿布我早换好了,要等你,等到猴年马月啊!”她怜爱地看看依旧睡得很熟的阿盼,她小手里还捏着一枚樗蒲骰子。杨寄心里闲适起来,从案几上拿起小鼎看看,问:“这是哪里来的?”
小鼎和他的巴掌差不多高矮,全新的,一点锈斑都没有。它沉甸甸的,上面是山羊的图案,羊角蟠曲,大得惊人,成了鼎上双耳;下方却又是老虎,三足是三只虎脚爪,方棱出廓;中间部分全是曲里拐弯的字儿,杨寄一个都看不懂,也没有心思琢磨,瞄了瞄就放下了。
沈沅答道:“二兄那日画了图样,专门找铜匠做的。我说他乱花钱,他说他有用处,打算埋到泥里两三年做旧,到时候就跟真古董似的。”
杨寄“嗐”了一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杨寄,如今已经是堂堂四品校尉了!以后俸禄里还怕不够你们兄妹俩的嚼谷?做什么假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