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庸?”
睁眼醒来的月子,轻声呼唤起随侍的女房,意思她醒了要起来穿衣吃饭了。
“回女王大人的话,阿庸女房她、她上个月病逝了呀……”
屏风后面传来的回话声有些局促也有些陌生,让月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什么叫物是人非,这就叫物是人非啊。
如果说29岁的月子还和她22岁时长得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变化这件事,是很正常可以被归结为保养好的话,那么39岁的月子还和她22岁时长得一模一样并且没有分毫变化这件事,就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了,毕竟这年头可不是能用美颜滤镜自欺欺人或者贵妇美容重金打造的时代。
前些日子,鬼舞辻无惨又云游他国去了,虽说这一次他在走之前有明确告诉了月子归来的时间,但是这会儿也就是他刚走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离他回来还有至少十个月的空窗期呢。
直到这一刻,月子才清醒地意识到了无惨的先见之明——这个世界的尘缘,迟早有一日会与已是非人类的他们永别,并且这一日的到来,绝不遥远。
好在这个时代人们的信息交流非常闭塞,一个人的年纪和容貌变化,也只有身边少数亲近的人才会对此非常熟悉,尤其是对一名不常在外人前显露容貌的贵族女性而言。
白日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正中的位置,明日还要参加上皇的葬式,终于等到新任女房来替她洗漱穿衣的月子女王大人默不作声地收拾完自己,准备坐上牛车去看她的父亲。
恭部御亲王大人如今也是年逾六旬之人啦,亲兄上皇更是在8年前退位并迁居到仁和寺,以超过七旬的年纪于数日前的睡梦中离世,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考虑到恭部御亲王的情绪,月子最近白天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反正她宅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必须要马上处理完的正经事,打理家中各项产业也早已是十余年来做惯了的等闲之事,哪比得上探望父亲来得重要呢。
“月子啊,你来了呀。”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恭部御亲王殿此刻正跽坐在面对庭院景色的檐廊上,手边摆了一卷佛经,“我老了呢,”他回过头来,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的,依然是许多年前那种温暖和煦的笑容,这位老父亲就这么笑着对自己的长女说,“就连这书卷上的字迹,都快看不清啦。”
风吹过亲王殿的乌帽子,没能从中扯出几缕碎发便匆匆离去了。
月子的鼻子当场就酸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一个没忍住还是掉了下来,“别说那种傻话呀父亲大人,”她倔强地说,“那种事情叫侍女来替您读书就好了吧,何须您多费眼神呢。”
“没事的,没事的,”恭部御亲王仍是微笑着说道,“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总要找些事情做做的嘛。”老人的手摸上身边的经书,把它端放到膝腿上,“月子,”他垂下眼帘轻声说,“谢谢你还想到来看看我这个垂垂老矣的无用之人唉。”
月子在靠近父亲身边的位置蹲下了身,她没有正坐,而是像小孩子那样很随意地坐到了老人的身边,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曾几何时,月子都觉得这一世的父母都是便宜爹妈,哪怕她早就找不回关于自己魂穿前父母的记忆了,但她还是坚持认为,现在的父母根本就不是她真正的父母——皇亲国戚又怎样,不过是钱多日子好过些罢了,但再好过的日子,能好得过魂穿之前的摩登时代里有空调有游戏有网络有外卖的日子呀?况且她灵魂的诞生和人格的塑成,与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里她的便宜爹妈,没有分毫的关联呐。
所以她从小就很乖觉,比其他普通同龄人的孩子更懂得如何在不同类型的大人面前,赢得他们的喜爱和褒奖;即便长大后为了自身的种种考量而挑战着世俗的权威,月子也一直都有好好把握她在悬崖边跳舞的节奏和步伐,绝不会让彼此都难堪到无以为继的地步。
但是现在月子不这么想了,近四十年的亲情羁绊,已经比魂穿前的人生更深厚久远了。如果说这一世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在犯大龄中二病,没觉得这一切有多么真实的痛苦感受或伤心难过的话,那么直到现在,就连她自己如果按照普通人类的寿命来算,也已经走完至少一半的历程的时候,她终于感受到了。
久违的痛苦,那种就要永远失去某样再也回不来的珍贵事物的,久违的痛苦。
这世上还能让她记得自己是谁的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蛛丝之中,又有一根,仿佛即将要断裂了——当一个人在地面上如其他所有人那般普通行走的时候,这些蛛丝根本无足轻重,有些甚至会成为人前进道路上的阻碍,有些则被人毫不在意地一脚踩烂不说,还要再碾上几下;可当人满身罪孽坠入刀山血海的炼狱中时,那些蛛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那个瞬间,月子顿悟了一个生而为人却往往很难理解的道理,那就是:人类在得到某些非人力量的同时,就注定会失去一些身为人最本质的东西;而变成“妖怪”的人,必须要学会忍受寂寞,再也无法和人建立深厚的情感联结,因为再深厚的联结也终有一天会被时间所斩断,并给活着的一方留下痛苦的回忆。
这甚至比未来那些数不清的、因亲朋好友被鬼所杀而投身鬼杀队大家庭抱团取暖的人更悲惨,那些人至少还能怀抱着对罪魁祸首的仇恨和憎恶,化悲愤为力量,激励自己把杀鬼作为余生的目标;但已经是“妖怪”了的月子对此所感到的却只有无力,是的,满满的无力,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有认真在考虑拜托无惨来把她的父亲变成鬼,但也就是一瞬间罢了,因为下一秒,她就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有时候,即使不做人了,也不能那么自私啊。
这个时代由于佛道的昌盛,许多受教育程度越是高的人,对生死其实反而看得比后世人淡的多,反倒是如鬼舞辻无惨那样强烈执著于活着这件事甚至到了偏执疯狂入魔程度的贵族,并不多见。
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月子,断线珠子般的泪水又一次默默从她大大睁着的眼眶里滑落,太聪明了有时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看来是一点都没有说错啊。
老人苍老的手指替她刮掉了一边脸颊上的泪水,但另一侧的那行早已快速滑进了她因为不想哭出声而下颌肌肉绷紧并咧开的唇角,咸咸的味道渗进了她的嘴里,让月子更想放声大哭了。
“别哭呀月子,你可是我的骄傲呢。大家都说你是皇族身为大日女尊子孙后代的活着的神迹呢,是好事呢。”亲王老大人轻轻拍了拍女儿脑袋上发质蓬松的高颅顶,就像女儿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那样安慰她。容颜不老,可不就是神的恩赐吗?月子又不像传闻中的八百比丘尼,吃过什么人鱼肉。
啊,还有这种破传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月子闻言都惊呆了,难怪前一阵子她莫名其妙突然就开始收到了大量的和歌,老腊肉的小鲜肉的都有,让她有好一阵子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被老父亲这么一打岔,月子终于能够慢慢收住哭鼻子的趋势,渐渐恢复成了她往日惯于在人前表现出的端庄贵妇气质。
“夏彦(nazihigo)呢?今日你没带他一同前来吗?”恭部御亲王殿在四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没在庭院里听到小儿蹴鞠玩闹的声音后,这才开口问道。
“没呀,今天他要在家做功课呢,教习汉文的师匠前些日子给他留了很多功课呢。”低眉顺目的女王大人垂着眼,柔柔地回答道。
是的,“鬼舞辻夏彦”,是月子女王大人摆在明面儿上的“儿子”——一个有着产屋敷家男孩子俊秀面庞的……木雕人偶娃娃。没办法,谁让月子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五官细节,而鬼舞辻无惨也不可能向她提供他小时候的五官细节描述啊。
更何况五官细节的印象也好、描述也罢,都抵不过能直接亲眼目睹的鲜活面庞来得记忆深刻啊。
早在月子三十大寿之际,出于对无惨喜怒无常的充分认知,女王大人十分直白地询问了她的夫君大人:作为已婚贵族男子,对于时下贵族女子在婚后因为寂寞或是丈夫的疏远等等因素,经人介绍找了别的小鲜肉“红杏出墙”这类事的看法,结果当时的鬼舞辻无惨刚想解开自己衣衫的手就那么顿在了原处,蛛网密布的梅红色鬼瞳微微收缩并寒着一张俊美非凡的脸死死盯了她好半晌,既没有出言质问她更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见解,似乎是想用这种凝重到有如实质的危险压力逼迫她坦白一切。
但我们的月子女王大人是什么妖啊,当然不会理睬无惨这种惯会以虚张声势来吓唬人的姿态,于是等了半天、觉得自己头上帽子的颜色好像还没什么变化的鬼王大人,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脱自己身上的衣物,撩开并露出他线条性感的锁骨之后,说道:“先杀了(胆敢觊觎我女人的)狗男人,再杀了(想给我帽子换颜色的)介绍人,至于剩下的女人么……”
他居高临下若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已经趴到他腰间、把一只冰凉的小猫爪子贴到他背脊的皮肤上疯狂汲取热量取暖的月子女王大人,“就需要看她的表(价)现(值)了。”
得咧,清楚嘞,为了保住亲王老爹的性命,她还是想个别的办法来解决“后代”这个矛盾纠结点吧。于是乎过了两年,月子和无惨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夏彦,就通过月子这些年来基于自身青色异血所开发出的妖术秘法“月华幻象”以及“式神操控”,进而“诞生”了。
如果说鬼舞辻无惨的血是操纵这颗星球上身为高等智慧生物之首的人类的生化利器,那么月子的血就是操纵这颗星球上其余无生命或失去生命的死物的魔法利器。当然,这都是相对而非绝对的,随着历史长河的流淌,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是会在故事重要的转折时期出现,从而改变整个故事走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