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间,时间就推进到了婚礼的当天。
这些天来,从清晨安娜叫醒伊莎贝拉开始,到安娜替腰酸背痛的伊莎贝拉换上睡衣为止,就是无穷无尽的活动与更衣。吃早餐——往往伴随着前一天晚上因为喝得烂醉而在范德比尔特家住下的客人——更衣,出门拜访客人——伊莎贝拉原本害怕艾娃会带她去拜访范德比尔特家的亲戚,失去了康斯薇露的帮助,不露破绽地会面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对艾娃来说,切断了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联系,就等于切断了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或者站在他那方的人的联系。康斯薇露还有两个一直在贵族男子寄宿学校上学的弟弟,由于他们的抚养权被判给了威廉,艾娃如今也不让他们来见自己的姐姐了。这着实让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
早晨的外出通常都是一些重要的社交活动,比如拜访带来了放在银盘上的女王来信的英国大使,作为恭贺婚礼中最有分量的一张电报,将会被展示在婚礼礼物的最上方;比如参加卡洛琳·阿斯特太太赞助的艺术画展——作为纽约上流社会的灵魂,意识到艾娃绝不会与阿尔伯特前往她举办的晚宴的阿斯特夫人屈尊率先参加了范德比尔特家回到纽约后举办的第一场晚宴,只为被介绍给公爵阁下。作为回报,艾娃带着阿尔伯特来到了这场充斥着渴望得到权贵赏识的画家的画展,伊莎贝拉感到阿尔伯特仿佛成了艾娃的一个筹码,不断地用以在上流社会里换取更高的地位;很显然,艾娃想要取代阿斯特太太,成为下一个上流社会的皇后。
阿斯特太太的确非常有艺术品味,所有精心挑选展出的作品都令伊莎贝拉惊叹不已,尽管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她也能看出来,一百多年以后,这些如今不过拍卖几百美金的画都将会价值百万,甚至千万美金。如果她能对自己嫁妆里威廉留给她的财产有稍微那么一丝控制,她会将它们全买下来。可惜,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新潮的艺术品是我的女儿康斯薇露的最爱。”画展上,艾娃说着,随手便拍下了出价最高的一幅艺术品,吩咐随行的管家将它加入伊莎贝拉的嫁妆清单。尽管从伊莎贝拉所观察到了阿尔伯特看向那副画的嫌恶眼神来看,这幅画最终的命运就只有流落到布伦海姆宫的阁楼上,永不见天日。
真正的,还活着的康斯薇露的确会很享受这一切,但是一心想要离开,失望又愤怒的康斯薇露已经不再欣赏这一切了。看着如今只是机械性地跟在自己身后,对一切视而不见的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心尖略过一丝剧痛。
上午的拜访结束以后,便是回到宅邸中更衣,与一两个客人吃一顿简单的午餐,更衣,再度加入某个太太的下午茶,随后又是更衣,参加晚宴。这样的一天下来,伊莎贝拉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倒在床上便能睡着。高密度的安排让她既无法好好与康斯薇露交谈,也没法与阿尔伯特有任何私密的相处时间。她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穿着紧身束胸,被艾娃四处展示的换装娃娃,唯一的任务就是微笑,点头,与握手。
艾娃恨不得让全纽约的富豪权贵们知道如今有个货真价实的英国公爵阁下正住在她的家里,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是马尔堡公爵的岳母,恨不得让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比目鱼都听说她的女儿即将成为未来的公爵夫人,其张扬程度足以让伊莎贝拉这个出生在2002年的女孩都感到丢人,但艾娃乐此不彼。没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离婚这个词,也没人敢说起威廉·范德比尔特,唯一敢在她面前说煞风景的话的就只有伊莎贝拉,她每天都在提醒艾娃归还詹姆斯的挂坠,然而,沉溺在奉承与讨好中的艾娃只当没听见。
直到婚礼的这一天。
前一天晚上,福特夫人,苏茜,安娜就已经将婚礼当天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伊莎贝拉——她将于清晨6点起床,7点吃早餐,8点开始装扮,9点时,一辆装点得就像迎接辛德瑞拉前往城堡的马车将会停在范德比尔特家宅邸的门口,带着伊莎贝拉前往圣托马斯教堂,婚礼将于9:30分举行——当苏茜绘声绘色地向她沿道的人群将会给予她多少欢呼与鲜花时,这场景滑稽地令伊莎贝拉想起了凯特王妃与威廉王子大婚时的情景。看来无论过多少年,人们对于皇室——或者像她与阿尔伯特这样无限接近于皇室的婚礼的热情永远不会改变。
“一切就像是童话一般,小姐。”苏茜仿佛是在对一个易碎的肥皂泡泡说话一般,小声地耳语着,“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该称呼您为公爵夫人了。”
“是的,这的确像一个童话故事。”
伊莎贝拉应和着,不知怎么地,她心里突然无端掠过一丝不安。
于是,第二天早上,伊莎贝拉正在吃早餐,突然走进来的男仆告知她艾娃希望在书房见她时,那是康斯薇露第一次对外界有了反应,她满怀希望地从餐厅的门外飘了进来,就像一个刑满即将释放的犯人一般。伊莎贝拉久违地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这一定是与詹姆斯的项链有关。
伊莎贝拉还没来及说任何话,康斯薇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书房飘去了,她也只好快步跟在后面。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便推开了。
那张过去属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宽大书桌如今已被艾娃占用了,上面堆满了凌乱的文件,不知从以前就是这样杂乱无章,还是因为艾娃尚未习惯这张书桌的系统。听见敲门声,正在埋首研究手上的几张纸的艾娃几乎连头也没抬,“进来,康斯薇露。”她喊道。
伊莎贝拉在艾娃的对面坐下了,康斯薇露则激动地在她身后飘来飘去。
“这几天太忙了,”艾娃说,终于舍得将自己手上的文件放到了一边,伊莎贝拉讥讽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有些该在婚礼前就与你谈谈的事情一直没能进行,现在——嗯——最重要的是,”艾娃将她的身子前倾,小声地说,“你知道——新婚当夜——嗯——你的丈夫——”
“我知道。”伊莎贝拉没好气地说道,所有她需要知道的一切在初中的性|教|育课上已经学过了,她还是那个全班最快能给香蕉套上安|全|套的女孩,不过这个时代大概还没有类似的产物能让她展现这个能力,她不无遗憾地想着。
“我就不问你是从何种渠道得知的了。”艾娃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挺直了身子,“想当年,我也不需要我的母亲的教导,就知道在新婚之夜该发生些什么。”
快问她詹姆斯的项链的事情。康斯薇露催促道。
“还有别的事情吗?”伊莎贝拉于是问道。
“当然有,”艾娃在纸堆里寻找了一番,拿起了一张似乎足足有4英尺①长的纸,“你想知道你的嫁妆有多少吗?”
“这个……”伊莎贝拉犹豫了一秒,旋即又坚定起来,“不,我可以稍后再了解细节。”
“稍后或许就来不及了。”艾娃意味深长地说,但她没有强迫伊莎贝拉,只是将那张纸单独放在了一边,“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她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范德比尔特家的马夫走了进来,他此刻原本该在后院里清洁那个传说中的南瓜马车,梳理马儿的毛发。他脏兮兮的长裤上沾着几根稻草,手里还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脸上带着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色。
“太太——”
“我正在跟康斯薇露小姐谈话,汤姆,这最好是什么紧急事件。”艾娃不耐烦地说道。
“不算紧急,太太,但是非常奇怪。”汤姆走上来,将牛皮纸包放在了艾娃的桌子上,“这个包裹刚刚从后门送进来,来自阿斯特太太的画廊,太太。他们说您寄过去的支票比原先价格多给了1000美金,这是退回来的钱款,在您的要求下,以现金归还。”
“现金?”艾娃震惊地看着他,“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更别说要求他们用现金——这恐怕是什么恶作剧玩笑,汤姆。”
“是的,夫人,我起先也这么觉得。”汤姆连忙说,“毕竟您从未吩咐过卡尔先生告知我们这件事。但这个包裹里千真万确有1000美金的现钞,全是20面额的钞票。最难办的是,太太,卡尔先生和福特夫人都已经到教堂去安排事宜了,其他的男仆和女仆也跟着去了,现在连找个跑腿的去阿斯特太太的画廊问问都不可能……”
“恐怕只有等到婚礼结束以后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艾娃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先去忙吧,汤姆。”
“是的,太太。”汤姆说着,离开了房间。艾娃这才又转向伊莎贝拉。
“好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詹姆斯的项链。”伊莎贝拉说,她此刻内心有一种奇怪的悸动,既不想艾娃将项链归还给她,又希望艾娃能赶紧结束这件事。
“那不是我适才想跟你说的事情,不过,好吧……”艾娃瞪了一眼伊莎贝拉,不情不愿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你知道拿回那条项链意味着什么,康斯薇露,如果公爵阁下发现了哪怕是詹姆斯还存在于你生活中的一丝踪迹——”
“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伊莎贝拉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爱上了公爵,”艾娃开始在书桌上的混乱之中翻翻捡捡,“你知道,你并不怎么善于掩饰你的感情,康斯薇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拿回那条项链……”
这你就错了,伊莎贝拉思忖着,你的女儿——真正的女儿——可是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特别对一个能够连接到她的内心而言的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