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下一幕开场了。
第一个上台的便是康斯薇露的角色,紧接着又是适才那妇人。屏风后又传来了美妙的歌声,诉说着妇人内心的挣扎——她发现了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落魄的内里,知道他空有一个显赫的姓氏,实际上却一贫如洗。为此她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认为没有必要在法庭上丢人现眼,只想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给予自己的安排。
此时又有一些演员跑上台来,扮作是在村庄中劳作,歇息,谈天,散步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拉住心慌意乱的妇人,斥责着她是一个如何不称职的妻子,而她又该如何感激这世上还有男人恳愿将她迎娶为妻,为她免去名誉扫地的遭遇;而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则毫不气馁地大声鼓舞着她,即便他被伐木工的斧子砍中脚趾,即便他被铁匠的火钳当头一击,即便他被牧羊人的羊群顶翻,即便他被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拿着沾满铁锈的平底锅追赶,即便他的外套又被缝衣针戳上了好几个洞——
他仍然坚持要妇人维护她应得的权益。“被灰暗覆盖太久,便会使人遗忘晴空原本该有的颜色,但只要您勇敢跨出一步,您会发现过去赖以生存的不过是蛤|蟆腿上撑着的一片荷叶,充满恶臭而又狭隘,而眼前的广阔会让您遗忘它不过曾为您遮蔽的一滴露珠!”他高喊着,挣脱着村民对他的阻拦,想要在妇人躲避进自己家中之前改变她的主意,而阿尔伯特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将目光从康斯薇露身上挪开。
那头小豹子根本不惧怕自己的身份有可能被戳穿,自己尚且幼稚的演技有可能砸场,亦或是犯下任何的错误——任何人到此时都能看出,饰演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这个演员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的舞台演出经验——她的动作并非那种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彩排过后的圆滑与熟练,带着一点小小的滞带与生疏,但同时却又十分地自然,质朴,真挚,就仿佛那并非表演,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众人面前展示着他内心的呐喊与热情。
阿尔伯特笑了起来。
她的确就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明知失败的可能却仍然想要在法庭上努力一把;明知可能被时代冷漠的浪潮推回原处,却仍然奋力向前划去;明知她的所付出的温暖不一定会换回理解与支持,却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而似乎光是注视着这般认真而勇敢的她,就能让阿尔伯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的,在最初的时候,他并非是一个完美的丈夫,阿尔伯特承认同时也明白着这一点,也知道自己恐怕将要用漫长的岁月去弥补那几个星期中犯下的错误。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
他如今已经知道,为自己的错误而付出代价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甚至称得上畅快淋漓。
阿尔伯特向同样坐在第一排,而且坐在特制的座椅上的威尔士王子看去,他搂着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一副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戏剧的模样,似乎并未被他早上称得上有些冒犯的行为影响心情,但阿尔伯特知道他从此不会再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自己,那个17岁的,纯粹的阿尔伯特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而他已向他未来的君主证明了这一点。
他终有一天会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成为大英帝国内阁未来的重臣,阿尔伯特如此坚信着,而这比获得眼前的一时得利更加重要,他会让丘吉尔的姓名再度浓墨重彩地书写在历史当中,也会让马尔堡公爵这一头衔获得它原本应得的荣耀。
就这一点而言,而詹姆斯·拉瑟福德又算什么玩意?
阿尔伯特并未看见对方在威尔士王子面前挺身而出,保护着那个他所爱,似乎也爱着他的女人。
阿尔伯特并未看见对方试图在康斯薇露无比在意与重视的任何事情上给予任何帮助,任何支持,任何鼓励。
他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懦夫,没有勇气也没有本事对抗范德比尔特家族,还要依靠假死来逃脱债务和逼迫。
又怎么配得上眼前这只美丽的猎豹。
一想到几个小时以前他竟然被路易莎的一句话而惹得心灰意冷,甚至心生弃意,阿尔伯特突然感到了几分荒谬,就像眼前上映的这出戏剧一般,讥讽而又滑稽。
最终,妇人在她那扇破败的木门前停住了脚步,左顾右盼,一边是世间的舆论,压力,孤单,贫困与无知,从村民的口中向她奔涌扑来,而另一边,是新生活的平稳,安宁,好转,幸福与独立,从未来一直延续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向她伸来的指尖。屏风后的独白有着不可思议地广阔而饱满的嗓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妇人心中的矛盾与不安,将整部戏剧一步步地推向了**。最终,就如同舞台上最终作出了决定,将要在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陪同下起诉自己的丈夫的妇人,阿尔伯特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会让自己成为与康斯薇露相称的丈夫。
这一幕获得了极长的掌声,演员们直到前厅中渐渐归于平静,才走上台来,村民们坐在舞台的后方,显然这会他们又是法庭上的陪审团,一个醉醺醺的法官上台了,摇摇晃晃地在法桌后坐下了,能听见酒瓶子在他的衣兜里晃荡的声响。紧接着,约翰先生,妇人,女儿,犹太商人,以及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便都来到了舞台中央,法官要求他们都报上名字,以及来到这儿的原因,等他听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名字,脸上闪过了一丝鄙夷之色,当对方表明自己是为夫人的案件辩护时,那面红耳赤,前后摇晃的法官更是毫不掩饰地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
“哈,看看这是谁悄悄地走进了这神圣的殿堂——一个落魄的年轻人,顶着丘吉尔家的姓名,犹如岸边被潮水卷上的一滩烂臭鱼虾腐木上竟然挂了一颗璀璨的珍珠一般。这儿可没人愿意听你那故作风雅的陈词滥调,也没人爱迎合你那装腔作势的搔首弄姿,年轻人。这城里的人们都是不畏惧贵族姓名的好人,”村民们发出响亮的附和,“你若是以为自己的到来能左右公正的天平,那你便大错特错。”
“我从不敢说我有着这样意愿,尊敬的法官大人,在大英帝国的律法之前,即便王子也与庶民同罪,即便贵族也与百姓相等。我的前来不过是为了这可怜而又无助的妇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示意妇人走上前来,一一向法官细数着约翰先生的恶行,然而句句却都遭到了反驳——
他先是说约翰先生整日酗酒——“噢,得了,那个男人不需要一点儿来自狄俄尼索斯的抚慰呢?”
再说约翰先生好赌——“妓|院和赌桌,我看女人还是更为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坐在后者旁吧?”
紧接着又说约翰先生是如何虐待自己的妻子,并向法官展现了妇人手臂上的伤痕——“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就连我骑马经过树林时无意被枝条抽过的伤痕都远比这更要严重——在我看来,可敬的村民们,这一切不过是个渴求注意的愚昧妇女的无病呻吟罢了。”紧接着,那法官又转向妇人,“我不曾听见一事,是这世间做妻子的不能忍受的;我不曾听见一事,是你的丈夫有渎婚誓所赋予的职责的;我不曾听见一事,令得我信服你的确追寻解脱,而非一个妇人的牢骚。我不准许你的请求,正是为着你自身的好处,你要多受些来自丈夫的责罚,才能使你明白妻子的含义。”
那妇人含着泪接受了法官的判决,只得退到了一边,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在台上转了两圈,突然一溜烟地跑下了台,不见了踪影。而那法官只当他是受不了这场面,讥笑了两句,在口中灌了好几口酒,便开始审理了下一个案件。
接着便是约翰先生,他只干巴巴地在法官面前抱怨了一句妻子糟糕透顶的厨艺,离婚请求便立刻得到了许可,这滑稽的对比引来了不少戛然而止的笑声,显然宾客都意识到了这背后辛辣的讽刺。
接着,便是约翰先生与犹太商人之间的纠纷,那总是偷摸着从桌子底下喝酒的法官这下似乎连耳朵也醉晕了,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要么以为约翰先生的女儿其实是犹太商人的财产,而约翰先生打算以5银币的价格从他手上买走价值30个银币的女奴;要么以为约翰先生的女儿打算与犹太商人私奔,一个要30银币的嫁妆,一个只肯给5个。台下的观众被逗乐得前仰后合,夫人小姐们纷纷掏出了手帕掩饰着嘴角,而贵族勋爵与美国商人则是笑声的主要贡献来源。
就在案件陷入胶着状态时,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又回到了舞台上,这一回,他换上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装扮,戴上了高筒礼帽,又竖起了衣领,遮挡着他的脸——独白描述着他是如何从当地贵族宅邸的后院中偷走了这套刚洗净的衣饰,甚至还忍痛刮去了胡子。只是这一点小小的改变,法庭上便没有任何人认出他就是此前消失的落魄青年——大约也是因为人人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没人敢公然昂首直视他的面庞。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用他那典型的贵族做派,使得那烂醉如泥的法官相信了他是当地贵族的儿子,便立即对他毕恭毕敬起来,每一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分析着案情的话语,他都点头哈腰地跟着称是——哪怕这与他前一脚所说的话完全相反。
阿尔伯特直起身子,向站在走道边的切斯特悄悄招了招手,嘱咐他在闭幕时为自己带来一束鲜花。
但愿康斯薇露不会在那时仍做男人打扮,阿尔伯特心想着。
否则他便要在众人面前上映一出足以使他被逮捕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