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不难追查。
她在旧金山出生,在旧金山长大,一切改变了她的命运的事件都发生在旧金山,询问任何一个旧金山的居民,他都会告诉你,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诺布山上博克家的那栋占地辽阔,刷着白漆,极其美丽的西班牙殖民风格的大屋,也不算白来了旧金山一趟。
而玛德就在那儿长大。
那是她来自于南方蓄奴家族的母亲,安碧拉·博克,在嫁来旧金山以前令她父亲为自己建造的,几乎与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家乡一模一样的房屋,好让她即便离家上千英里,也不至于过度思念她曾拥有的辽阔庄园的景色。
于是,安碧拉发髻微乱,眯着双眼,倚在长椅上,摇晃着雪白的纱裙下裸露出的双足,在大屋背后四面透风而凉爽干燥的门廊下歇息,有着女仆跪坐在身旁,或梳理着她的如同流淌的金子一般的美丽长发,或只是等候吩咐的情形,永远印在了玛德的脑海中,那是她对母亲的全部印象。
一个长不大的,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深爱,需要全世界都围绕着她转的女孩。
是的,直到今天,已经40岁了的安碧拉仍然把自己视为是那个还留在路易斯安那,不曾出嫁的16岁少女。她保持着自己出嫁前的一切生活习惯,从早餐的样式,到午后门廊下的栖息,再到夜间的娱乐活动,甚至包括她一直饲养的那只博美犬,也会在快要老死去世时被女仆悄悄抱走,更换上一只早就准备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也会对同样的名字有所反应的新狗。玛德敢打赌,安碧拉直到今日,也不知道一条狗的寿命究竟该有多长,更不知道在她膝下撒欢的动物早就不是她7岁时陪伴她的那一只。玛德偶尔会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脸上因为长相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真,便全都来自于安碧拉,即便如今后者眼角已经浮上了丝丝浅纹,当她含着笑,娇俏地抬起眼,咬着唇看向旁人的时候,模样仍与十几岁的少女无异。
至于她仍然坚持要求家中的仆从全是黑人,除了她自己的贴身女仆以外,并且从来都将他们当做奴隶看待这一点,就更不用提了。南北战争结束,黑奴解放这些事件似乎与她全无关系,她只愿意遵从着她的祖辈教导给她的生活方式继续走下去,把自己当成那统领家族奴隶的公主殿下,理应被所有人顺从着。
因此,安碧拉只会对她身边的人说法语,偶尔穿插着一两句拉丁语,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任何时候,任何仆从对她说话,都必须像对待一位贵族一般地用“是的,夫人”,“不是,夫人”来应答,而她所有异想天开的要求,总是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就会歇斯底里的大哭,剪碎自己的曲卷长发,将昂贵的水晶瓷器一件一件地向仆人们砸去,直到她厌倦了那个想法,或者是被想法设法地做到了为止。
大部分时候,安碧拉还算是安静,只是总在娇嗔着抱怨自己的头晕与神经衰弱,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安慰她身上。因为她柔弱得就连装满了葡萄酒的杯子都拿不起来,因此除了悠闲地躺在长椅上,喝喝下午茶,弹弹钢琴唱唱歌,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照顾自己的孩子。
而玛德的父亲并非是她所期望的那种,会将自己被忽视的孩子从母亲的身旁带离,尽自己全力为她提供保护的父亲。甚至,她的父亲一开始也不过是看上了她的母亲的美貌,与家族代代积累下来的,尽管历经内战却仍然丰厚的遗产,迫不及待在安碧拉刚年满16岁时就迎娶了她,同年,玛德便出生了。在那之后,她的父亲就搬去了城中的一间公寓中居住,另外有了一个情人,与对方又生了4个孩子,过得舒心又快乐,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间白色的西班牙殖民地风格大屋中。
于是,在十几年的时间中,在玛德生活中,唯一扮演着近似于母亲的角色的,就是莎拉·洛里斯。
“博克小姐,我们到了。”
艾略特勋爵的低低呼唤,让玛德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因着他提起了那个有6年不曾想起的名字,她似乎在半梦半醒间又回到了那间大屋之中,发觉自己正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洛里斯是如何俯身,如同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小心不让它洒出一滴般地拉起安碧拉的长发,凑在嘴边亲吻着,低声喃喃着对她的爱意,同时用迷恋的眼神注视着对方的面颊——安碧拉很享受那目光,玛德知道,那让她的母亲感到自己就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最美丽无暇的存在。有时,她甚至不禁怀疑,她那为了保持身材,每天只吃稍稍煮熟的一口羊羔肉,些许蔬菜与水果,再外加一瓶上好的葡萄酒的母亲,是否就靠着这目光汲取着足以让她继续活下去的养分?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的母亲才会如此不能忍受,那目光有一天,却落在了玛德自己身上。
“这里就是那个女孩居住的地方?”玛德一边揉着有些疼痛的额头,一边向马车外看去,那是一栋灰扑扑,似乎从来没有经过维护的砖砌居民楼,明显不是一个家境良好的中产阶级家庭该居住的地方。看出了玛德的疑惑,艾略特勋爵解释道,“被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侵犯了以后,那女孩实在是过于害怕他会找上门来,再次对自己实施侵害,说什么也不敢待在自己家里,也不敢去其他的亲戚家,害怕会连累她的表姐妹们,因此她的家人只好把她放到了小时候曾经照顾过她的乳母家中,好让她感觉安全一些。”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曾经有过二次侵害同一个女孩的记录吗?”玛德询问道,她无视着艾略特勋爵向她伸出的手,自己稳当地走下了马车,抬头看向三楼那唯一亮着暖黄色光芒的窗户,看来那就是这可怜的女孩如今躲藏的地点了。
“没有,似乎一旦夺走了女孩的贞|操,并在她们身上留下了刺青,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就会丧失对她们的兴趣,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企图与那些女孩取得联系,或者寻找她们如今在哪的举动,至少我所接触到的受害者中情况是如此。”
“我想也是,”玛德喃喃地说着,看着艾略特勋爵按响了门铃,“对他而言,那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完全拥有着对方,即便那些女孩以后想方设法地开始了新生活,他也会永远牢牢占据着她们心中最脆弱的角落,光是他的名字就足以让她们夜不成寐,日不成行。我想,光是这样就已经能让他足够满足了。”
一盏幽黄的灯亮从台阶上游移了下来,握着蜡烛柄的是一名个子中等,腰身臃肿的老奶奶,她警惕地看了艾略特勋爵好几秒,又迷惑不解地看了看他身后的玛德,才低声发问了,“艾略特勋爵,您怎么又来了?这又是谁?”
“她是我在法国的一个联络人,”艾略特勋爵回答道,他在这之前就已经告诉过她不能暴露自己真实的记者身份,免得让这个女孩和她的乳母以为玛德是上门来猎取新闻的,会将他们赶出去,“上次我与克拉克小姐谈话的时候,她似乎流露出了想要离开英国,躲避到法国,就像我为其他女孩安排那般的想法,因此我便把她带了过来。”
“晚上好。”玛德配合地用法语向对方打了一声招呼,她那被自己母亲培养出的正宗发音似乎让眼前的老奶奶信服了她的身份,对方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楼道的大门,侧身让他们进来,嘴里还嘟囔着,“我不得不小心一点,艾略特勋爵,路易莎现在处于一个很脆弱的状态,我看,要不您就在客厅等着,就让——呃——”
“我的名字是安碧拉·杜兰,太太。”这时已经走进了客厅的玛德装出了一副浓郁的法国口音,借用了自己的母亲婚前的那彻头彻尾的法国名字。她瞥了艾略特勋爵一眼,心想他并没有告诉自己,这一次的这个受害者竟然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表妹是同一个名字。
“杜兰小姐单独与她见面,也许会比较好。上次您来了以后——我当然知道您是被克拉克太太找来帮忙的,她说您有门道帮助……帮助像我的路易莎这般的孩子重新在国外开始生活——但那可怜的女孩还是受了不少刺激,希望您能谅解。”
“当然。”艾略特勋爵点了点头。“那就好,”老奶奶如释重负,脸上紧绷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一些,“您与杜兰小姐先坐一会,让我去给你们泡几杯茶,再通知路易莎你们来了。”
等她一离开客厅,玛德就迫不及待地向艾略特勋爵发难了。
“你究竟有多少事情隐瞒着没有告诉我?”她压低了声音,嘶嘶地吼道,“你之所以认为这个女孩能够站出来指证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而不是用帮助的恩情胁迫他曾经的受害者站出来作证,是因为她是那个唯一不同的受害者,对不对?就因为她有着与路易莎小姐一样的名字。”
“有些事情就这么直接告诉你,博克小姐,反而会削弱你得知真相时的感受。”艾略特勋爵不动声色地回答道,“等你自己见了路易莎·克拉克小姐,你就明白了。”
玛德不由得觉得有些烦躁,但她按捺下了这阵不愉快——反正她也曾经把他当做是一个劲爆新闻的来源利用过,而这不过是对方的礼尚往来罢了。她安慰着自己,而这个想法让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她早该明白的,对方是势在必得要让她帮这个忙,她走进酒店套房后的欲言又止,以及隐瞒了的关键信息,不过都是他诱使自己最终坐在这个狭小温馨的客厅中的手段罢了,更不用说他抬出了洛里斯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