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已然到来。
这对伊莎贝拉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新年——尽管作为一个美籍华人而言,新历新年与旧历新年在她心中都同等的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更喜欢中国新年。因为那意味着她可以用传统习俗作为借口从护士那而获得特权与各种各样的好吃的。然而,不会计算日期的她根本无从判别1896年的那一天才是旧历新年的开始,因此只好把对这两个重大节日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同一个上。
而古老的,仍然遵循着英国讲究的布伦海姆宫的新年与一百多年以后的美国完全不同——没有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充斥着便宜汽水,成打啤酒,冷披萨与美式寿司,嘈杂音乐,闷热暖气,磕嗨了的年轻人与无数亮起的手机屏幕交相辉映的新年派对;只有大开门的布伦海姆宫,用源源不断供应的加了丁香,干橙,与迷迭香的麦芽酒及精美茶点招待附近地区富有的乡绅农民前来做客。
由于马尔堡公爵在整个牛津地区都是地位最高的贵族,因此只有旁人来拜访的份,绝没有阿尔伯特与伊莎贝拉亲自屈尊纡贵出门的道理。而一整天下来,各路绅士夫形如汇江之水一般,来了一拨又一拨,微笑得脸颊肌肉都僵住了的伊莎贝拉只觉得布伦海姆宫正门的台阶仿佛都被磨薄了一英寸。
所幸的是,他们往往只是留下来喝上两杯,放下自己的拜访卡,向阿尔伯特与伊莎贝拉互道几句祝福,送上一份薄礼(上等的茶叶,一瓶好酒,或是一些精致的食材),便离开了——当然还带着阿尔伯特与伊莎贝拉的回礼——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相信在圣诞至新年这段时间慷慨送礼能为下一年带来好运,这倒是能解释为何上一任马尔堡公爵与公爵夫人会开辟为村民准备礼物的传统。
阿尔伯特还告诉伊莎贝拉,倘若说布伦海姆宫里此刻有还未婚嫁的小姐,那么这整一天将会更加热闹。公爵与公爵夫人不仅要应付前来拜访的客人,还要接待仰慕公爵家小姐而来的贵族单身汉。有一段时间,贵族小姐们甚至会相互比较谁能收到更多的拜访卡,以此来证明自己受欢迎程度。而那些居住在等闲不会有单身汉巴巴地前往的偏远地区的少女,就只能黯然神伤地退出这场比赛。更麻烦的是,倘若家族中有女人的发色是金黄色,那还要将她们送到别处,等过了午夜,有哪个带着礼物的黑发单身汉恰巧——说是恰巧,实际上通常都是好心的,知道要是让金发女性成为第一个跨越门槛的人,便意味着不幸这一习俗的年轻男子赶来搭救——上门来拜访过了以后,才能再接回来。
下午6点以后,布伦海姆宫的大门总算能关上了,但那也不过意味着阿尔伯特与伊莎贝拉能稍微歇息一会。按惯例而言,布伦海姆宫的新年前夕晚宴总会十分丰盛,毕竟这曾经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而没有什么比招待拜访了一整天客人过后,能够与家人们舒舒服服地在暖和的餐厅里吃上一顿美味的大餐更愉悦了。但今年这座宫殿里只有阿尔伯特与伊莎贝拉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还未完全从之前事故带来的伤势与病痛中恢复,因此阿尔伯特嘱咐了米德太太,让她上一些被伊莎贝拉所喜爱的西西里岛美食即可,不必按照往年的盛宴准备。这样,她便能够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为仆从们准备新年宴会上。
是的,在新年前夕的这天晚上,布伦海姆宫的仆从将会被免除他们往日的杂务,准许他们换上自己最好的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楼下开办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年宴会,并且收到来自主人家赠送的礼品。这个习俗从第三代马尔堡公爵开始,就一直流传至今,除去几次在新年期间有皇室宾客前来拜访而作罢以外,一直便是布伦海姆宫的仆从整整一年翘首以盼的重大日子。女管家会组织化装舞会,女仆合唱,还有从村庄中聘请拼凑而来的乐团,而男管家则会组织棋牌活动,飞镖大赛,还有种种通常只有在嘉年华与马戏集市上才能见到的游戏,大家各凭自己的喜好意愿参加,还能从村庄中带来一位宾客,因此无论是谁,都能从中找一份乐趣。而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成员可以自行选择是否想要参加仆从们的活动,只除了他们必须打扮成仆从们化装舞会上的模样,不能将自己的主人身份暴露出来,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
而今年化妆误会的主题早早便由爱德华在生前便挑选好了——《基督山伯爵》中的路易吉·万帕与泰蕾莎,就在路易吉·万帕打死了恶名昭著的库库默托以后,两人换上了偷来的富农衣裳的那个著名场景。由于书中详细地描写了一番他俩华丽的装饰,因此要像模像样地打扮起来一点也不难,而且,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消耗往年主人家做衣服后剩余的料子,免得它们在阁楼上沦为蛾子的窝巢的办法。
除去衣物以外,那些夹杂在描述中的珠宝则多得是办法伪造,珍珠可用奶白色的圆形鹅卵石替代,而各色宝石用刷了色漆的玻璃装点,钻石没有法子,只有用透明的玻璃将就一下。因此打定主意要参加的伊莎贝拉也央求着安娜替她弄来了一套差不多的装束,化上了浓厚的,教人分不出来她竟是公爵夫人,只以为是哪个可爱的农家女孩的妆容,还像模像样地梳起了罗马农家女的发型。
等她在同样也打扮成了泰蕾莎模样,只是比起她倒多了几分野性与冷漠的安娜的带领下从宫殿正门绕到仆从使用的后门时,她已经被眼前无数打扮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路易吉与泰蕾莎看花了眼,都没来及与安娜打声招呼,就被某一个矮胖的路易吉挽起手臂,带着她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大家排着队跳舞的队列之中。
真可惜,公爵没法下来跟我们一起庆祝。伊莎贝拉看着在自己身边一同跳着舞,只是动作姿态都比实实在在的人要飘忽不少的康斯薇露,在心中说道。
的确很可惜,但也没什么办法——不管他怎么打扮,人们一看到他那被吊着的胳膊,便知道公爵大人前来了,那便只有避开着他走的份,多没意思。只是学了几次,康斯薇露便已经能很娴熟地跟上其他人的节奏了,只有伊莎贝拉还显得手忙脚乱的,跟上了半拍又漏了三拍,才看清一场舞该如何跳,眨眼间队伍又换成了另一种舞蹈。
她看着康斯薇露笑意盈盈的脸庞,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直到被罗克斯堡公爵及他带领的仆从救出来以后,伊莎贝拉才开始意识到那一日康斯薇露究竟做了些什么,在此之前,她要担忧的事情实在过于沉重——该如何能让两人一鬼继续存活下去,该如何求生,该如何带着一个昏睡不醒,沉重不已的成年男子从大雪中逃出,以至于她的大脑那时拒绝去细想康斯薇露那日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而对方如今的稀薄又意味着什么。
摆放在肢体消失了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随时可能离开自己的这个事实之上的,是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自身的危险很有可能会直接导致康斯薇露的消失,也有可能导致阿尔伯特的死亡,倘若同样的事件再一次发生,即便明知道风险是什么,康斯薇露恐怕还是会奋不顾身地前去拯救她,阿尔伯特恐怕还是会做出让她存活的决定,因此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是伊莎贝拉在医院辗转反侧,反复思考的问题。
这次的“事故”让她在一夜之间变得谨慎了许多,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眼看着死亡是如何向自己与自己身边的人逼近,是一件远比躺在病床上等死要绝望得多的事情,尽管她挺过了,然而即便只是回想起那几十个小时的情形,都会让她颤栗后怕不已,不敢去设想任何其他的可能性。特别当她从康斯薇露的口中得知这是一个由路易莎小姐一手策划的,险些便能称得上完美的谋杀计划以后,愤怒与犹豫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她的心中——这奇特的感受就像是全身上下缠绕着绷带而全力奔跑一般。一方面,路易莎小姐的阴毒,以及这件事对阿尔伯特及康斯薇露的伤害,都让她打定了主意,即便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要让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任人欺负,要有来,便就有往的存在。
然而,另一方面,阿尔伯特与康斯薇露的安危,那个她在大雪中独自负担了将近两日,如同将两座世界扛在肩头,小心翼翼地走过指甲宽的独木桥,而又要小心不能将任何一方掉入底下的万丈深渊的沉重思绪,又再次萦绕在她的心头,更不要提阿尔伯特与康斯薇露各自在这件事中为她而做出的牺牲——推出马车,与那无中生有的一拉,让她实在难以在这件事上做出一个明确,绝不会拖累任何人的决断,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启口自己的想法——正因为他们都为自己豁出过性命一次,而那使得他们可能会提出的反对对伊莎贝拉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即便只是一个简单的“不”,在她的眼中,也蕴含着某种“我舍命相救,然而你却又想往火坑中跳”的指责。
还有一点,尽管不怎重要,相比之下甚至微不足道,却让伊莎贝拉觉得不可或缺的是,倘若她不快点用一个共同的,就如同慈善晚宴与艾格斯·米勒案件一般的计划与事情转移开阿尔伯特的注意力,那么阿尔伯特或许就会注意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在雪山的“意外”后发生了改变。
他深夜陪伴自己一同会见亨利八世的举动,他的那封声情并茂,感人至极的信件,他将她从马车中推出的行为,他想尽一切办法在圣诞节逗自己开心的尝试,伊莎贝拉全都看在眼里,她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她唯一可能可以拒绝的,唯一或许能说服自己继续无视的理由——阿尔伯特也许爱上的只是这具来自于康斯薇露的皮囊——也在收到了那副精美的小画像以后,在瞬间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