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外交部与印度部办公室与马尔堡公爵见面并和解,是伊莎贝拉的主意。
在听到的刹那,康斯薇露的确为这个决定感到十分惊讶,随后,她又感到自己应该为这惊讶道歉。
伊莎贝拉对殖民地的看法使得她没能意识到,尽管在关于南非的问题上,伊莎贝拉没有改变,但在其他方面,她已经成长到足以能辩驳地回过头看待自己的言行了。
当伊莎贝拉表明了自己在立场上实际毫无选择余地以后,她并没有立刻就这个结论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又沉默地倚靠在那阳台上站了许久。
偶尔,会有男仆亦或者是园丁从底下的花园路过,他们会恭敬地停下,鞠躬,唤一声“公爵夫人”,随后又回到自己繁忙的事务当中。
而伊莎贝拉则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倘若遇到一个她能叫得上名字的——毕竟有一半的男仆都在主宅以外工作,寻常并见不着他们——便会询问对方今天过得怎么样。这些仆从们早就习惯了来自美国的公爵夫人的随和,因此也都有来有往地回答了两句,才离开。
“他们看起来很满足于自己的生活。”
就在又一个男仆停下向伊莎贝拉问好后,康斯薇露突然听见她这么低声说道,也许是笃定了不会有任何人能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门听见她们的这段对话,伊莎贝拉没有使用心灵对话。
你给的工资与待遇,毫无疑问是所有英国的贵族家庭中最优越的,他们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不满。康斯薇露仍然选择了在心中回答,这是为了防止万一,让人误会公爵夫人是在自言自语,总比让人意识到公爵夫人是在跟个看不见的鬼魂对话来得好。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如此地满足于成为贵族的仆从,每天要对实际上并不比自己高贵多少的人哈腰鞠躬,将自己放到低人一等的阶级上,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可以获得比这更好的生活,只要有一天这种可能性在他们面前展现了,自然而然他们就会放弃这样的一份工作——至少我所知道的,我从电视剧中看到的历史的确是这样的。”
伊莎贝拉揪着蕾丝手套上的一个小线头,轻声说着。
而康斯薇露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她有预感,伊莎贝拉的想法在这寂然的半个多小时中,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
“等我来到这个时代后,甚至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我开始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当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其他的穿越者,那些出生在现代却设计着古代历史影视剧本的作家或许也能算作是我的同类——总会带有某种,我不好说,修正主义(revisionistic)的色彩去看待。”
她突然笑出了声,像是为了缓解自己突然抛出了一个不太像她能说出的“高级词汇”所带来的羞涩感一般耸了耸肩。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用了一个正确的词来表达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我的母亲在教导我有关中国历史的知识的时候,她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上了大学,并且选修了亚洲历史或者中国历史这门课,我就会发现大学教授教导的内容与我从她嘴里听到的内容有很大的差异。而那是因为我们希望历史能表明的立场与目的不同而导致的,并不是哪一方犯了错,而那就是修正主义。”
就从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来判断,我会说你应该没有用错。康斯薇露安慰着她。
“就在刚才,当我与那些仆从们打招呼的时候,这个想法就这么击中了我——如果这些人是真心认为这份工作十分地适合他们,而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将后世的想法强加到他们身上,认为他们一定对目前的职位有所不满呢?这就像是——就像是流行趋势,我经常在YouTube上面看一些90年代的潮流视频,那些制作者会让你觉得似乎在十几年前,人人都是那么穿着打扮,人人都留着詹妮弗·安妮斯顿的发型,人人都想成为瑞秋·格林。
“但实际上不是的,许多人在那个年代仍然我行我素地坚持着自己的穿着风格,不在意当时流行什么,更不用说瑞秋的发型与衣着并不适合除了瘦小匀称的白人女孩以外的人群,只是当我们从2018年看待那个时期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就给那个时期打上了许多标签——”
说重点,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提醒着,尽管对方所描绘的那个存在于老友记的中的纽约的确深深吸引着她,是其中一个她希望能与伊莎贝拉一同以鬼魂形态活到现代的重要原因,但现在不是讨论剧集的时候。
“重点是,康斯薇露,我并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就代表了南非殖民地上生活的那些人的想法,却只因为历史的走向证明我的观念是对的这一点,就自以为是地代表了那些被殖民者,如同我假设布伦海姆宫的仆从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这份职业的,如同那些视频制作者假设每一个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女性都想要把自己打扮成同一个模样,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假设不能算错,然而却不能反映真实的历史。”
她的视线放在了不远处,正细致地修剪着矮灌木丛的一位园丁身上。
“而且,就像温斯顿指出的那样,我其实对这段殖民历史知道的不多,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布尔人,也许我的想法真的有些激进,康斯薇露,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英国人与布尔人之间的战争无疑是不正义的,阿尔伯特的姑姑也抱有着同样的想法——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那场战争也许还有着其他的意义,只是我让后来的历史评价阻碍了我看到那些方面。更何况,与其让自己亲身经历这段历史再得出看法,直接武断地以后来的结论为它下一个定义,的确有些草率,你觉得呢,康斯薇露?”
我会说,你的确成熟了许多,才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康斯薇露偏了偏头,说道,没有掩盖语气里的欣慰。而且,往好的方面想想,这也证明了你对阿尔伯特的爱——你没有残忍地强迫一个男人在婚姻与祖国中二选一,而是保留着自己的独立想法的同时,谨慎地加入了他的立场。
你在说什么,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倏地转过脸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康斯薇露,这下她倒是换成了心灵上的对话了。这与阿尔伯特无关——我刚才根本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
自然,你没有提到他。但在我看来,你会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甚至在认为没有选择余地的同时,仍然思索着其他的出路,就是因为你爱着马尔堡公爵,而你知道这场争吵对他而言会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康斯薇露狡黠一笑,说道。近来,时不时点出伊莎贝拉在不经意间对马尔堡公爵流露出的感情,以此激起对方又羞又愤的反应,是她的乐趣所在;不过,在这乐趣的间隙,她偶尔会回想起早已释然的詹姆斯曾经带着她的悸动与欢愉,并感到自己心中似乎又隐隐对此产生了些微的渴望。
不过,容我提醒你一点,伊莎贝拉,你今天下午还有一场演讲,而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妆容要花费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完成,也许我们现在就该去找安娜了。
我不认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今天下午应该去给予那场演讲。
以为伊莎贝拉会在赞同的同时跟上自己,康斯薇露都已经穿过了那扇玻璃门,望见了在走廊上的仆从身影,闻言又飘回了阳台上,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们在昨天的那场演讲上羞辱了普威尔市长一番,他肯定不会轻易就放过这一点,而在今天早上爆发的南非殖民地冲突就会是他最好的武器,毕竟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这个角色的母亲是萨拉夫人,她在布尔战争中做的报道很清楚地表明了她反战的态度。如果我们按照原计划给予这场演讲,普威尔市长——即便不是他,也是市议会的成员——必然也会出现,并且要求我们就詹森爵士的袭击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无论我们支持哪一方都没办法讨好的。
倘若我们支持英国,便会被看做是对萨拉夫人的背叛,以后我们再要遵循萨拉夫人曾经走过的道路,走上街头为女性权益而呼吁,就十分困难了。然而,支持殖民地,就会被看作是对英国的背叛,你能想象得到他们会利用这一点做多大的文章。至少就今天下午而言,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暂时避开公众目光是最好的——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能还得问问温斯顿的意见。
想了想,伊莎贝拉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今天下午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不需要给予那场演讲,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前往伦敦与阿尔伯特会面。你知道,让他了解到我的想法有了一些变化……
伊莎贝拉在心中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不愿意说多任何一句可能会被康斯薇露用来调侃她的话语。但那时康斯薇露正为伊莎贝拉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异乎寻常的惊讶,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话语中蕴含的对马尔堡公爵的关心。不过,在伊莎贝拉前去寻找温斯顿的路上,她最终还是为对方肯定能感受到的惊讶情绪道歉了。
而伊莎贝拉欣然地接受了,或许也有她马上要对另一个人道歉的原因在里面。不过,温斯顿的态度意外地温和,伊莎贝拉刚走进他所在的书房,还没来得及说出除了打招呼以外的第二句话,他便率先为自己早上所展现出的粗鲁态度表示歉意了。
“你并不是第一个在殖民地事务上有着不同看法的丘吉尔,这说明即便是贵族的土壤也有可能长出截然不同的作物——更不用说是如同你这般来自另一个文化与国度的小姐了。”尽管这句话听上去仍然带有一点辛辣的民族主义色彩,伊莎贝拉还是握住了温斯顿伸出的手,“请你见谅我今天早上的失礼行为,我大部分的教育都是在军校所完成的,而如你所见,那种教育的确会使人在这些关切国家荣辱的问题上有着十分强烈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