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只见卢淑娟把头转向正处在惊讶、恐慌状态中的柳絮影,笑着说道:“柳小姐,我索性把舍弟那天真的想法当您和诸位都讲出来吧。”
“姐姐!”卢秋影又忙喊道,“你不让我说,你怎么……”
“弟弟,你安静一下吧广卢淑娟对她弟弟一挥手,又迅速地对柳絮影说道,”舍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竟异想天开地要跟柳小姐学着演话剧,还要拜柳小姐为师。当然演话剧不是不可以的,只是家父一直要供他念书,早年要送他到英国去,这两年因为时局的变化,还没决定上哪去。总之是要他学有所成的,所以他这个打算家父是决不会同意的。这就使舍弟非常痛苦,这也是他今天表现得有些混乱的原因,我想我把事情说明白了,大家也就清楚了。“
卢淑娟这一席话真把有的人蒙住了。他的话音刚住,就发出了一阵强烈的反应,刘别玉兰,谢捷尔斯克,何一萍等几乎都同时开口了。
刘别玉兰拍着手说:“真想不到,秋影少爷能爱上我们这一行!”
谢捷尔斯克也站起来说:“秋影少爷行,能成个好小生!”
何一萍也喊着说:“对,演失恋的情人,得意的伴侣都行。
谢捷尔斯克接着说:“我看演反派也差不多,正反派都行!”
刘别玉兰兴奋地跑到柳絮影面前说道:“我看就悄悄地收下他,不让卢老知道,多咱戏演出去,再请卢老看,他一高兴,这关就闯过来了。”
柳絮影没有讲什么,她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卢淑娟姐弟。她不相信卢淑娟的话是真的,她感到这和卢秋影那发亮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失常的举止都对不上号。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她已经逐渐感觉到燃烧在卢秋影心里那把火是对着她烧来的,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时,她又发现王一民正凑在卢秋影耳边说着什么。她对王一民是敬重的,如果单是为已经被说穿的学戏的事,这个老成持重的人能和他耳语吗?他是不是还不放心,在向他的学生嘱咐什么?
柳絮影还真猜对了,王一民正是在嘱咐卢秋影。当卢淑娟把话头一转,把多数人都蒙住了的时候,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他想,不怪卢老头说他这个女儿比儿子胜强多少倍,今天看来真是此言不虚了。她竟能在情况还没完全弄清的情况下,就从容不迫地扭转了局面,使他卢家人不致当众出丑。这真是个不平常的姑娘!王一民为助这姑娘一臂之力,就趁那乱哄哄的当口,对卢秋影小声嘱咐道:“一定要听令姐的,不要说和她相反的话,记住。”
他说完了,发现柳絮影正看着卢淑娟,从她的眼神里,他觉出她根本没相信卢淑娟的话。他又回头看看塞上萧,发现他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像看戏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时,那几个被卢淑娟说得兴奋起来的演员还在继续说着,只见何一萍指着墙上挂的电影明星谈瑛的大照片说道:“其实秋影早就爱上这一行了,你们看,他把谈瑛的照片放得多么大,这说明他对艺术的向往。哎,那下面还题着词呢!等我念一念……”
何一萍一边说着一边向照片走去。
这时候塞上萧说话了,他对何一萍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念了,咱们这里有人并不喜欢这位电影明星。”
“你是说……”何一萍回过头来向柳絮影望去。
“对,絮影不喜欢谈瑛。”刘别玉兰一指柳絮影说,“她从来不看她的片子。”
柳絮影一听忙摆手说:“那是我个人的好恶问题。人各有所好,如果大家都只喜欢一个演员的话,那天下电影都用她一个人演不就完了吗。不能这样,我不喜欢,人家可以喜欢……”
柳絮影正说到这里,只见卢秋影喘着粗气,一举手说:“不,你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我……”他忽然一转身,跳到谈瑛照片前,一伸手,抓住镜框,咋的一声从墙上拽了下来。几块沙土从钉眼里往下掉,镜框背面的尘土也飞起来了。
大家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
正这时,冬梅推门进来,站在门旁说:“少爷,小姐,老爷说请客人到餐厅去。”
23
大还没黑,可是卢家的餐厅里已经是灯火辉煌了。从顶棚上垂下来的枝形大吊灯,和从墙里伸出来的烛形壁灯交相辉映。正面墙上挂了一幅大油画,是临摹十七世纪委拉斯贵兹的《酒神》。虽系临摹,却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酒神那丰满圆润的臂膀,穿着粗布大衣为酒神愉快干杯的西班牙老人,都画得栩栩如生。会喝酒的人光看了这幅画也会引起酒兴的。卢家是不大挂西画的,如今在餐厅里挂上这幅世界名画,却又使人感到别有风味了。在画的两旁,还挂了一副对联,上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苦愁对联没提上下款,显然是主人卢运启自家挥洒的。
画下的条几上摆着鲜花,香炉。长长的西式餐桌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中国的镶银象牙筷子和西方的镀镍刀叉摆在一块。外国的高脚杯、喝啤酒的大玻璃杯和中国的兰花薄胎大酒杯交相并陈。
现在,宴会已经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到了开怀畅饮的时候了。主人卢运启带头解开了黑色西服上衣的纽扣,不断举杯祝酒。春兰、夏鹃、秋菊、冬梅四个姑娘都穿着同样雪白的布拉吉和同样高的高跟鞋,辫梢上系着同样的红绫子,端着摆满各式名酒的银盘子,围着餐桌给客人们斟酒。
王一民刚喝了一口香摈,冬梅过来了。她附身对王一民低语道:“您把剩下的那口香槟喝干了,我给您倒杯三十年陈杜康。这酒珍贵得很,老爷只让拿出一点来,给会喝酒的客人品尝品尝。”
王一民望着面前的大半杯香槟说:“等一会吧,还这么多呢。”
“那一口就喝干了。香槟就是起泡沫的白葡萄酒,没劲,您喝了吧。”
冬梅的盛情难却,王一民只好喝干了。当冬梅给他斟酒的时候,他往餐桌下方横头方面一努嘴低声说:“你看你们少爷眼睛都喝直了,你快告诉你们小姐,让她劝劝他,不要再喝了。”
冬梅答应一声,就往坐在斜对面的卢淑娟那边走去了。
王一民还在看着卢秋影,只见他两眼直勾勾地向坐在餐桌上方的几个人望着。原来今天的坐席是预先排好的,按名签落座,塞上萧这位编剧坐上了左列的首席,他下首是名演员柳絮影,再下首是何一萍,三个人正好挨着,而且是两个追求柳絮影的男人把她夹在了当中。依卢秋影的性子,本来要坐在柳絮影下首的。但他家是讲究规矩的,开席前老主人卢运启虽然已经声明:“今天是家宴,没有外人。”实际却是内外分明,卢秋影这小主人必须坐在末位相陪。他的姐姐卢淑娟却被安排到右侧当中,和刘别玉兰坐在一块。王一民也被算作陪客的,被安排到卢淑娟的斜对面。这样一来卢秋影就坐在离柳絮影很远的地方,连说句话都不可能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絮影和塞上萧说话、碰杯,有时何一萍也凑到她耳边说些什么。当他的老父亲敞开衣襟以后,柳絮影也把西装上衣脱了,只穿着那件豆绿色的旗袍,旗袍的短袖只齐肩胛,圆润的双臂几乎都露在外面。其实在这屋里热度升高,喝酒后身体发热的情况下,本是很自然的事。但看在卢秋影的眼里却变成了强烈的刺激,他只觉得心里不断翻腾,热血直劲往脸上涌,于是就不断往嘴里灌酒。而紧靠末席坐着的几位又都是剧团里兼管布景、服装、道具的一般演员,这几位年轻哥们儿专喝烈性酒。他们喝的时候当然也要让这位少爷了,而卢秋影却又来者不拒,有酒必干。
这些,卢淑娟均看在眼里,但她也没有办法,怎么能当客人的面让做主人的弟弟少喝呢。而她也不知道那都是烈性酒,以为喝多点也不要紧,反正他离柳絮影那么远,想“求影”也困难。当冬梅把王一民的话传给她以后,她曾悄悄地写了一张纸条,让冬梅传给她弟弟,让他不要再喝了。但是纸条并没起作用,卢秋影看了一眼就攥成个团扔在地下,照样喝他的酒。企图用酒的刺激来顶住另外的刺激,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能使他自己身受其害。
而精明一世的卢运启今天却在他这宝贝儿子身上漏了一空。第一他离得太远看不大清;第二他还要应酬坐在上首的那些客人;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儿子这一夜之间的骤变。他原先还担心他儿子可能高傲地不大理睬坐在下首的那几位客人,当他瞥视了几次以后,发现他儿子还和那几位客人碰杯呢,于是他放心地不再看他了。而当他觉得自己酒已喝得差不多,总坐在那里使这些和他社会地位相差悬殊的客人一直受着拘束,不能尽情欢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走了出去,想在外边散散步,一会再回来。
王一民原本有话要和卢运启单独说,始终没有找到空隙,这时顾不上再管卢秋影了(实际他也没法管),就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