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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关东过客 小帽儿

花小尤被三个半男人和一只猩猩同时爱上了。

三个男人中,一个是曾经的土匪头子,现在的黄花寨寨主慕雨潇。关于他,东北民间的传说足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书。说他杀人从不用刀枪棍棒,张嘴一口清痰飞出,痰在飞行中寒化成冰,三丈内必夺人性命。说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当胡子时曾一夜之间抢了十个大户,官军上万人马追他三天三夜,被他引进孝子山中的穿心洞,三声炮响,封死了洞口,上万人马无一生还。还说他奇人净做怪事,土匪窝里出没,却喜看书,看书也看得邪,把那书先拆成一页一页的再看,看完一页扔一页,统统送给下人揩屁股。

另一个是唱二人转的,艺名大肚蝈蝈,号称东北第一丑,实际上却是东北第一“黄”,不论是台上台下,只要一张嘴,总离不开下三路。花小尤第一次见他,刚寒暄两句,他就讲了一个老公公和儿媳妇的故事,说儿媳妇坐着水桶烧火做饭,老公公要去挑水,就说,儿媳妇,你欠欠腚,我要桶。花小尤听了先是一阵爆笑,接着就狠狠地扇了他个大耳雷子。

再一个男人就是“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总领,朝鲜名叫南时顺,真实身份却是日本现役军人,负有特殊使命来到中国。从外观上看,他应该最符合花小尤的择偶标准,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张白皙的脸,一双深沉的眼睛,人长得帅,歌唱得好,说话彬彬有礼,做派高贵,一看就很有教养,可花小尤的幸福却最终毁在他的手里。

那半个男人就是老关东了。其实,老关东既不老也不关东,山东黄县人,今年十五岁。七岁时家乡闹瘟疫,染病的爹娘临死前,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地瓜干面给他蒸了十个馍,说了句“孩子,命大你就闯去吧”,大睁着满是泪水的双眼离他而去。老关东一个眼泪没掉,抹过身把那十个黑馍,两个塞进肚里,八个塞进怀里。到乱坟岗子挖了个坑,把父母埋了,就跟着一个本家哥哥闯关东来了。刚出山海关,还没辨明东南西北,本家哥哥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老关东哭了一阵,骂了一阵,蹲在山海关的城门洞子里拉了泡屎,突发奇想,反正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好,俺日他娘的,屎尖尖冲哪儿我就往哪儿走。吭哧吭哧最后一用劲,他低头一看,那热乎乎的小尖尖正冲着东北方向,他提起裤子,屁股也没擦,就一步踏进了关东的黑土地。

那只猩猩,是慕雨潇豢养的宠物,人称“猩爷”,正当壮年,聪敏异常,颇通人性。猩猩都会龇牙咧嘴,算是笑,猩爷却会各种表情的笑,会讨好的笑,会气人的笑,还会淫荡的笑。经过慕雨潇长达数年的训练,成为超级杀手,前爪缚两把三齿铁钩,杀人从不用第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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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过客 第一章(1)

刚出山海关,老关东率领的队伍就炸营了。

爹娘呼唤儿女,丈夫招呼妻子,像军营里点卯,却比军营里乱,乱得一塌糊涂。

胡爷站在“天下第一关”的横匾下,像一座塔,左手搂着娇小的妻子,右手搂着粗壮的儿子。头发很短,胡子却长,满脸毛乎乎的,直连着脖子,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警觉地看着身前左右。

老关东从太师椅上下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腿脚。这一路上,他都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由天黑和天亮一前一后,像抬滑竿似的抬着。天黑和天亮是兄弟俩,天黑时生的叫天黑,天亮时生的叫天亮。

队伍中还在乱着,当爹的抓紧孩子的手,当娘的抱紧怀里的包袱,谁家孩子猛一声哭喊,都能让所有人心里打一哆嗦。

这情景,老关东见多了,每次从关里领人到这儿,队伍都要乱上一阵。闯关东的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说山海关的东门名为“镇东”,有这城楼镇着,关里可保太平无事。可出了这东门,妖魔鬼怪就猖獗了,明明是手里拉着孩子,拉得紧紧的,迎着太阳刚打了一个喷嚏,孩子就没影了。这说法,老关东也信,八年前,他也是一出镇东门,本家哥哥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

乱了大约半个时辰,看看谁家孩子也没丢,谁家行李也没少,人们从行李中拿出所有能御寒的衣服,全都装备在身上,互相招呼着,就又上路了。

老关东坐着太师椅,由天黑和天亮抬着走在最前边。后边紧跟着以家为基本单位的大队,两千多人。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一边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娘,一边坐着俏脸红红的媳妇。有的挑着担子,前边筐里躺着闺女,后边筐里坐着儿子,媳妇则怀抱着一只老母鸡或是一只小狗崽,紧■着小脚,慌急地跟在后边。

出山海关二里地左右,有一个小山名叫欢喜岭。胡爷问,为吗叫欢喜岭?老关东顺嘴开始胡诌,说老老年以前,有个老老头子,吃饱了撑着了,跑这山上来消食,对着满天的晚霞喊了一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于是,这地方就被叫做了欢喜岭。

跟着老关东走了一个多月,来闯关东的人们知道这孩子喜欢东拉西扯。不过,关于欢喜岭的胡扯他们愿意听,想象着老老年以前,那个老老头子来到这里时,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景:太阳还没落尽,在似乎很近也很缥缈的天边上,搭着半张红扑扑的脸向人们慈祥地笑着。四野里一丝风也没有,却时不时地有一缕缕暖意,从地下从天上无声无息地浸过来,漫过来,让人从心里往外感受着一种不好言传的舒坦。几只欢欢实实的小马驹,从出关就挤在他们的队伍里,毛茸茸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独轮车,看着他们单薄的小耳棉帽。有人一笑,它们马上挨过去,扬起湿乎乎的小嘴巴,似乎也想报以一笑;有人假装生气一瞪眼,它们马上歪起头侧着脸,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很喜欢你们啊,干吗要生气呢?当最后确认出,这只不过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时,它们畅意地长嘶一声,腾出丈八尺远,柔软的长鬃快意地飘起,抖动起一片红灿灿的霞光。

这些关里人万万没有想到,初次叩响关东的大门,不但没被什么妖气邪气侵扰,反而得到这样温馨的礼遇,不由念叨起欢喜岭的名字,眼中感觉了湿润。

这些人中,除了老关东以外,没有一个人来过东北。他们对东北的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描述和自己登堂入室式的联想和想象。他们曾经是那样坚定不移地认为,东北是蛮荒的化外之地,尽管这里土地肥沃,风光秀美,资源丰富,但恶劣的气候,野悍的民风,会使在黄河文化、中原文明和孔孟之道中浸润多年的人很难适应。他们觉得这里应该是常年瘟疫流行,人们夏天应该是只穿一条兜裆布,脑袋大,肚子大,脖子粗,腿粗。冬天则戴着兽皮帽,穿着兽皮衣服,常年裹在腥臊的兽皮里,穿虎皮就是虎,穿狼皮就是狼,腔子里的兽性怕是要多于人性。

关东过客 第一章(2)

就在这些关里人摇头感慨之时,下雪了。

此时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微红,那雪就轰轰烈烈地下起来了。没有先兆,没有提示,没有由疏而密的过程,只一瞬间,天和地就全白了,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田野,都裹在密密实实的雪幕之中。

关里也下雪,也下过鹅毛大雪,也下过那种如筛面罗丝网中落下的干干爽爽的急雪,但这样的雪还从来没有人见过。这雪不是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分明是在舞,是在飘,是在由下往上旋,那雪■着细小的绒毛,一弯一挺地舒展着腰身,舞着旋着,旋着舞着,眼瞅着就旋在了一起,拥在了一起,组成一个个浑圆晶莹的大雪团,直上直下地砸下来,你期待的那乒一声、咚一声还没有听到,雪团就哑然地分裂了,破碎了,带着一种快感的余韵,软软地卧在那无尽的沃野之上。

“棉团雪,棉团雪!”老关东兴奋地叫起来。

“吗叫棉团雪?”在前边的天黑回过头来问。

老关东又诌起来,说棉团雪就是一团一团地抱着往下落的雪,说长白山有个老头儿,三百多岁了,只在十岁那年见过一回棉团雪。下棉团雪,天不能太冷,太冷,雪抱不到一起去,也不能太热,太热,还没下到地上,就泥了,就软了,也舞扯不到一块去,还不能有风,一丝风也不能有,更重要的是,那雪花得大,得厚实,三片五片就能抱成个团。老关东说着,兴奋起来:“父老乡亲们,哥们儿弟兄们,跟着我老关东,你们算是跟对人了,东北人讲,谁遇上棉团雪,谁的好运就来了!”

胡爷抬头看了看天,说:“看这雪的样子,满东北怕是都在下,满东北都走运,也就算不上什么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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