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爷听见了这话,皱了皱眉,他最听不得这种泄气话。不好说国子秦,就瞪了关屏山一眼,说:“胡扯些什么,马上就开始了,还不去帮着张罗张罗。”
关屏山应了一声,拉着国子秦往城楼走去。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抚近门外方圆几十亩的空地上,围了差不多有上万人。东三省著名的二人转丑角大肚蝈蝈也来了,他家就在抚近门里,早早地就被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一问,才知有热闹看,脸也没洗,就跑来了。“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总领南时顺来得更早,选了一家临街饭店,坐在二楼的窗旁。他从来没看见过吹城,对满族人的各种仪式也没太多的了解,有心见识见识。
老关东到时,已经挤不进去了,他买了两个冰糖葫芦,爬上一棵大杨树,坐在树杈子上,边吃边热情地等待。从孙二娘那儿得到消息后,他就赶到了抚近门。黄花寨近两天来了不少生人,寨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慕雨潇偏偏又在这时派他去干送洪顺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凭他对慕雨潇的了解,他知道这是要出事,要出大事。他眼中那期待的眼神越来越热烈:“他妈的,怎么还不开始呢!”
空地上突然静了下来,一个小人出现在抚近门高高的城楼上。这个小人其实一点也不小,是一个足有一米九的长大汉子。他是关老爷家的家丁,从爷爷那辈起就干吹城的营生,至今也有百八十年。虽然轮到他时,只吹了七八次,但那万众欢呼中的荣耀,他时至今日仍觉得脸上有光。这次听到又要吹城的消息,并且听说只由他一个人吹,他好几夜没睡着觉。把祖宗留下的镶铜嵌料白海螺拿出,擦了一遍又一遍。
关老爷本来应该上城楼去站在吹城人的旁边,但他看到当年八旗旗主的后人们都在空地上站着,他也不好去露那个大脸。
庄严的时刻到了,长大汉子举起海螺,一声清冽浑厚的螺号由弱到强地响起。虽然这声音听着单薄了点儿,单调了点儿,可那毕竟是螺号啊,是满族人听不见就想,听见了就热血沸腾的螺号啊!
满人们欢呼了,几千人的声响确是不同凡响,霎时间就传遍了沈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几千条喉咙吼出的呼声,西天传来一阵短促而又嘹亮的鸦鸣,一群乌鸦铺天而来,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鸦群,上千只乌鸦在螺号声中上下翻飞,啼声中听得出明显的愕然和喜出望外。
这些乌鸦仍然长得很肥硕,只要不离开东北,它们会永远过着不愁吃不愁喝的生活。它们只是不明白,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咋就听不见螺号响了呢?
二十几个满人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来到空地上,抓起容器中的粮食、碎肉向空中抛撒。群鸦欢叫着从天空俯冲而下,像一片黑云悠然地飘落到地上,瞬间,空地上满目都是攒动着的小脑袋。
所有的乌鸦都不叫了,所有的人也都不喊了,这是天神在畅然享受的时刻,就让高贵的神安安静静地享受俗人们的顶礼膜拜吧。
关老爷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突然觉得,只要这些神鸦还在,满人的气数就不会尽,神鸦是上天派来佑护满人的神灵啊!
关老爷跪了下来,空地上的满人都虔诚地跪下,手高举过头顶,祷声一片。
就在吹城活动演变成宗教仪式之时,跪着的人突然听见天空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还没抬头,就觉出天暗了,像从上到下吹来一股冷风,让人不觉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们胆虚虚地抬起头,眼睛忽然间都睁圆了,这是怎么了!从哪里飞来这么多的恶鹰,腿上绑着黄布带,眼中闪动着饥饿而又贪婪的凶光,层层密密地,足有上万只,随便地一扇动翅膀,地上就刮起一阵狂风。
关东过客 第二章(7)
关老爷惊呆了,空地上所有的满人都惊住了。他们大张着嘴,眼睛中窜动着惊愕恐惧的光。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群鹰盘旋了两个来回,也就两个来回,猛然间一个大折返,就像一个残忍的炸雷似的从空中轰了下来,只一击,就轰得鸦群中血肉横飞。
老关东兴奋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看见了鹰们腿上那耀眼的黄布带。这是黄花寨的鹰,这是俺大的鹰,是俺大派神鹰屠杀这些可恶的黑老鸹来了!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痛快,开心,解气!刚才群鸦在头上飞过时,他因为站得高,“近水楼台”,一块足有柿饼大的鸦屎正拍在他的脑袋上。
国子秦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满人家里养的鹰啊,其中也有自己那只鹰,叫人家买去,训练成杀手,来屠杀满人敬奉的神鸦来了!他突然有了要哭的感觉,还以为白捡了二十块钱,还笑人家是大傻子,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人家要杀你了,你争先恐后地挤上前,笑呵呵地把刀递过去,叫人家玩了都不知道,你他妈的才是大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鹰对乌鸦的屠戮还在继续,因鹰多鸦少,多是几只鹰撕扯着一只乌鸦。满空都是纠缠着的老鹰,满空都在飘落红的血,黑的毛,灰白的内脏。
关老爷声嘶力竭地喊着:“快,快,赶走它们,赶走它们!”
有的人掏出了枪,抬了抬枪口却不敢放,鹰也是满人敬崇的天神,杀鹰也是要遭天谴的。有的人认出了自己家的鹰,喊着鹰的名字,可那鹰却不理不睬,只是狠狠地咬着、撕着、嚼着。他哪里知道,那鹰从进了黄花寨,就一直饿着,现在别说是乌鸦,看见他都没准来一口。
螺号还在响着,听着却像是哭,像是嚎。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枪响,那个曾有过丰功伟绩的镶铜嵌料白海螺被击得粉碎,碎片把吹海螺的长大汉子崩得满脸是血。
随着枪响,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空地。黑衣人全部拿着枪,腰里系着一条耀眼的黄布带。
“皇上驾到——”随一声洪亮的大喊,在正对着抚近门的地方,黑衣人闪出一个通道,猩爷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满清皇帝穿的明黄色龙袍,龙袍上三条龙张牙舞爪,头上却扣了个破筐,筐条横七竖八的,随风乱颤。
所有黑衣人都跪下,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这一幕,坐在饭店临街窗旁的南时顺轻拍桌子,眼中流露出叹服的神色,说了一声:“精彩。”
猩爷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
黑衣人站起,齐呼:“谢万岁!”
慕雨潇从城楼方向大步走来,着黄衣黄裤,腰扎黑带,满面凛然。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天黑和天亮,手里拎着双枪。
慕雨潇在关老爷面前站下,仰天大笑。
关老爷的嘴角在颤抖,极度的愤怒使他的脸都变了形,他的眼中先涌起一层泪,又窜动出一团火,这团火烧干了眼中的泪,烧得他再也无法自制,咬着牙向慕雨潇迈出一步。
关老爷身后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满人们随着关老爷凛然地向慕雨潇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