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还没念完,尤金已经换了四五个寄宿的住所。到最后他到了一间没有地毯的大屋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这种生活在讲坛山是很少见的,因为学生们大多两三个结伴住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得忍受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使他难以忍受,但是后来却成为他身心两方面都不可缺少的一种生活方式了。
他刚到讲坛山的那天,休·巴顿驾驶一辆跑车前去埃克西特接他,然后两人一起来到讲坛山。注册手续办完之后,他顺利地租到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寡妇,她的儿子也在读大学。休·巴顿见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放心地走了,他急于在天黑之前赶回去陪他的新娘。
尤金一时兴奋,并没有好好考虑,便预付了房东两个月的房租。她的名字叫作布拉德利,是个身材肥胖、脾气很不好的女人。她脸色苍白,身患心脏病,但是她做的饭菜味道却很棒。人们常把布拉德利夫人儿子姓名的首字母作为名字来叫——“GT”。G。T。布拉德利正读大学二年级,今年19岁,脾气粗暴、经常阴沉着脸。他的态度既卑鄙又傲慢。他人生的主要抱负就是加入某个兄弟会,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由于他的天资没能得到众人的认可,于是他认为只要想尽办法监督、奴役几个大学新生,就能在学校里出尽风头。
但是他的那些伎俩马上就引起了尤金的蔑视和愤怒。两个人简直成了冤家对头,处于尖锐的敌视状态。GT一开始就竭力想破坏尤金的大学生活。他想尽办法让尤金在公众面前出丑,唆使众人目睹他出丑的场面。他甜言蜜语骗取别人的信任,然后再出卖对方,但是最终只有使自己反受其辱。一个人做坏事的能力跟他其他方面的能力一样,毕竟是有限度的。终于有一天,尤金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令人痛苦的出租屋。GT满面愁容、犹犹豫豫地跑来挽留他。
“我听说你要离开我们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吗?”
“是的。”尤金说。
“你对待什么事情都太过于认真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我从来都没有故意让你难受,阿金。让我们握手言和、做个朋友吧。”
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来。尤金看着他呆板、干瘦的面容,两只闷闷不乐的眼睛四下搜寻着什么。他浓密乌黑的头上擦了发油;他看见对方的发根处有一些白色的头皮屑。他身上散发出爽身粉的气味。这就是那位面容苍白的母亲体内孕育出来、并滋养长大的人——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向地位招手示意、在功名利禄面前奉承讨好。尤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让我们握手言和吧,阿金。”那个孩子马上又说了一遍,同时摆了摆伸出的手指。
“不行。”尤金说。
“你不会恨我吧?”GT哀鸣道。
“不会。”尤金说。
他忽然觉得对方既可怜又可鄙。他原谅了他,因为他想忘掉这个人。
尤金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所毁灭的东西却有着十分实际的意义。其实,他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却留下了深重的创伤。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藐视,深深地蜷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他没有朋友、孤傲清高。而对身边的校园生活,他却视而不见。
就在那个痛苦、绝望的秋天,他认识了吉姆·屈维特。
吉姆·屈维特是本州东部一个烟草富农的儿子,是个脾气温和但举止粗鲁的20岁小伙子。他身体长得结实而健壮,相貌丑陋无比。粗笨的嘴巴上长满了肉,朝外突出,微微地张着。嘴角总挂着一丝傻笑,沾着一抹棕色的烟草汁。他的牙齿长得乱七八糟,淡棕色的头发干枯而凌乱,蓬松在脑袋上。他穿的是既时尚又低俗花哨的男装:又紧又窄的裤管很短,还不到鞋面的位置,露出一英寸左右的花格袜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腰短外套,丝绸衬衫配了一条宽纹硬领。外套下面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衫,上面织着高中时的运动员号码。
吉姆·屈维特和几个同乡的学生住在尤金隔壁的一间公寓里,地点靠近大学的西门。为了安全和结伴起见,他们四个青年分住在两间不整洁的屋子里,室内烧着小铁炉,把屋子烘烤得又干又热。他们不停地为读书学习作准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实施过。有时候某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宣布说:“明天的课真不好对付。”然后便忙着做好各种微小的准备工作,好像要与书本一决高下似的:他会仔细、认真地把铅笔削好,调好台灯的位置,再往烧得通红的炉子里加点柴火,把椅子挪正,戴上眼罩,擦净烟斗,格外仔细地塞满烟丝,一次又一次地点上火,抽上两口后再把它倒空。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他就会如释重负般地从功课中解脱出来了。
“进来吧,他妈的!”他会热情好客地大吼一声。
“你好,阿金!拉把椅子坐下吧,小子。”汤姆·格兰特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衣着华丽而俗气,他的前额很狭窄,长着一头黑发。他待人和善,举止愚蠢,生性懒惰。
“你们都在学习吗?”
“他妈的,当然了!”吉姆·屈维特大声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努力得连生辰八字也忘了。”
“我的天哪!”汤姆·格兰特慢慢转过身瞧着他说,“你这小子,当心哪天被噎死。”他悲哀地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粗野地笑了笑:“要是屈维特老头知道你在学校里怎么浪费他的钱,他的肚皮不被气炸才怪呢。”
“阿金!”吉姆·屈维特说,“他妈的,这该死的英文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你懂吗?”
“他哪里还有不懂的,”汤姆·格兰特接茬道,“你什么都知道,桑福德老师认为你是个牛人呢,阿金。”
“我还以为你上了托林顿的课呢。”吉姆·屈维特说。
“没有,”尤金道,“我还不够英国气派,年轻且不够斯文。感谢上帝,我换了别的课。吉姆,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得交一篇很长的作文,我不知道怎么写。”屈维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