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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以后流(第1页)

卡普里路挨着断崖的边沿,周围是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丛,所以不怎么能看得到大海。艾德使劲嗅着树林的味道,这味道和大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竟生成了一种细腻的、有些亚洲味道的混合物。借松树根搭成的台阶前,松针早已堆成了长长的地毯,一步一步在他脚下屈服,柔软而有弹性,仿佛行走本身就是彻底的享受,仿佛回家的路早已准备好:我来了,我会在那儿,洗碗间,炉子边,洗碗工和司炉工,只要我手脚够快,还能负担一部分倒酒水的工作,比如汽水,塞尔托斯汽水。另外一部分的工作就得由兰波和克里斯完成了,罗尔夫也许可以负责咖啡。冰激凌柜台继续关着——没什么损失。

他几乎感觉不到旅行袋的沉重。天际是白色的,模糊不清。前面是一艘巡逻艇的轮廓,正从雾气中钻出。巡逻艇越清楚,艾德越觉得自己早上的打算不可行。那个没有明说过的前提条件——他现在满足那个条件了。克劳斯纳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别的家。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跑出去的事,下午放学后,独自穿过森林,一直走到森林边上。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但总是走到长满青苔的小斜坡为止。从那儿能看到田野,田野里,遥远的世界或是忘我地摇摆身躯,或是静止不动。之后,时间到了,他得回家去了。

他捡了几片大树叶,把裤子褪到膝盖下面,然后蹲到一个坑里。这些坑看上去就像弹坑。树叶的背面覆盖着白色的茸毛,蹭到肛门上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粗糙。他得非常小心,因为这绿色的玩意儿很容易破。他又蹲了一会儿,像变成石头一样。一股温暖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在他两腿之间蹭来蹭去,鸡皮疙瘩一直起到了头发底下。

“马上就好!”

艾德吓了一跳,随即认出了那个声音。是那个好兵,就蹲在艾德前面不过三四十米的地方,正忙着生火。他一边把小树枝折断,并朝艾德看不见的一小簇火苗吹气,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仿佛皮影戏的又一幕,一直藏在一株高大的、黑乎乎的山毛榉树干后的又一个人物这时被推上了舞台,人物的轮廓一下子清晰起来。毫无疑问:是克鲁索。

或者也不是。“蓝色杀人犯”喝多了,艾德这样想着,就蹲着没动。落日的光芒把人影投射在树林上,是幻象和幻想中的声音。艾德试着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裤子上:裤子,腰带,衬衫。一种漫过了一切的喜悦开始在他身体里跳动,让他的手颤抖起来。他难以自持。

在接下来的一幕中,克鲁索的轮廓和好兵的轮廓交叠在了一起。艾德被从海上穿过矮树林射过来的阳光晃花了眼。他听见一阵笑声,几乎像是窃笑,随后,克鲁索的身影像在解释什么,用他那特有的严肃,同时,那个影子指着一棵树的树干,艾德也认出了那棵树,是佛树,有很多胳膊和酒瓶的,酒水永不干涸的树,这是短工们给它起的名字,他们的魔树。

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紧紧地,含义深长。好兵从树根下抽出几个瓶子,他们干一下,喝一下,再干一下,两人笑得就像刚想出什么了不起诡计的小偷。

艾德的欢喜非常单纯,突然之间就照亮了所有的失败——因为分配而失去的房间,因为规则而失去的C,所有那些不眠之夜,脸上的伤。他像个孩子一样大松了一口气,这个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担心都是多余的。他曾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他曾经失去了这个小岛,但现在,这些都回来了——一下子。

“你好吗,洛沙?”

“很好,艾德,我真的很好。”

“他们把你……”

克鲁索手一挥就把这个问题扫到了一边。他们喝着酒,笑着。他们笑着!艾德想到了手铐,审讯,罗斯托克或者托尔格洛的牢房,可能还有酷刑……

他们再次拥抱。他们会说到的,以后,肯定会的。

从克鲁索温暖的大脸上,从他的胸膛,他跳动着友谊与难以遏制的愿望的心脏中,艾德看出了些什么。他想起了罗姆施塔德,那个辐射研究所。但是这一刻,所有的怀疑都被盖住了。脸颊贴着脸颊。

“好好好。”好兵说。他一脸神秘地从武装带上取下一个刀片——其实,艾德后来也记不清那个刀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那把劣质的,沾满陈年皂垢的钝头刀片。

他们跟着克鲁索朝海边走了几步。火球正在落下,卡普里,红色的太阳,再过几分钟,它就会被大海吞没。

第一个问题就是从什么地方切。得找个好地方,克鲁索解释说。说到“切”,艾德首先想到的就是手腕,然后又想到了他胳膊白色、柔软的内侧,想到了那里皮肤之下蓝绿色的三角洲。他没有太感到害怕,可能是因为喝醉的缘故。就像工匠检查工件一样,克鲁索在自己长着浓密汗毛的棕色手臂上摸来摸去,最后在腕关节的上方找到了一个可以用的地方。“随时都能看得见,相伴终生的疤痕,比金子还宝贵”——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能把这种话说得一点也不显得滑稽。

当然由他带头开始,有力,毫不迟疑。艾德惊讶地看到好兵第二个抓起了刀片。克鲁索在鼓励他,但这并没有让艾德感到不悦或者委屈,那本来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士兵现在突然和他们这对伙伴站到了同一个高度上,跟他们传奇般的重逢站到了同一个高度上(他朋友的回归跟他自己的返回重合了——幸好他把旅行袋留在了那个坑里),充满喜悦的重新合而为一,这可以成为今后一切的基础……是的,这是一场胜利。艾德越想,越是想不明白那个好兵怎么如此轻易就被允许成为结盟的第三个人。

“兄弟们,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克鲁索催促道,然后嘟囔了些听不懂的话。事实上他是在唱那首歌[1],轻轻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兄弟们向着光明出发。艾德的心听懂了这个指示。他们要敞开胸怀,团结一心,放开手脚。那个士兵当然不是黑暗势力的维护者,克鲁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刀片被好兵的鲜血弄得滑溜溜的。艾德惊讶地发现这个刀片很容易弯曲,而且很难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他不会用刮胡刀。他父亲用电动的,他十五岁那年,父亲把自己那个旧的贝保·谢尔牌电动剃须刀给了他。

一下——没有血。

于是艾德再下手,动作像个孩子一样僵硬,非要写字,但对写字的工具又还不熟悉。他手一滑,没切到第一次的刀口上。他通常徒手就能画出漂亮的直线,但这一刻想那些毫无意义。“这么直,就像拿尺子比着画的一样,艾德加!”他妈妈经常这样大声说,赞誉有加。可在皮肤上是另一回事。皮肤会退缩,皮肤会躲避。

他后来能够记起来的是:他其实很想把自己毫无意义的想法说出来。也许是因为害怕,所以他无意间用了过大的力气,可能还伤到了某个重要的血管。艾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没准他身体里是干的,或者那里流淌的、现在需要拿出来给人看的兄弟之情不够多。这肯定跟他的血压低有关系。从很小的时候,别人就让他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不光是在家庭聚会的时候,还有周末。咖啡和点心,每天下午,跟下班了的父母亲一起,“真正的现磨咖啡!”自豪地指出这种苦涩的饮品多么珍贵,他们用水或者牛奶帮他稀释,“血以后流……”

“血以后流。”克鲁索小声安慰他,语气中带着担心,因为他看见艾德拿着刀片在皮肤上划来划去,又着急又焦躁地想赶紧把刚才划开的地方弄得更深。

就像是要对时间一样,克鲁索和好兵把血淋淋的胳膊弯过来,好兵拉过什么东西放在切口边上,克鲁索的血则直接滴在沙地上。他把一只脚踩在上面,拧来拧去——就像在踩灭香烟。

血突然就来了。

它从所有的细缝和切口里喷射出来,喷向四面八方,真像泉水涌出。艾德匆忙中又用黏糊糊的刀片在肉里划了一道,根本没有必要——这血真让人舒服。

太阳消失了,大海黑暗无边,树木的轮廓仿佛触手可及。夜里的海浪声听上去很有力,在他们待的上面这里听着就更有力了,小岛就像搁浅的海洋动物。他沉睡中的呼吸声,或许这是临死之前的呼吸声,呼,吸,呼,吸……艾德看见一个闪闪发亮、镀铬的大听诊器,看见听诊器钻进灰色的,皱巴巴的皮肤里不见了,然后是心跳的闷响:怦——怦——怦——咚……跟他们上边这里这些干净利落地流着血的胳膊比起来多么可笑,他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故事多么可笑,跟“侵犯边界者”这个词一样可笑,跟这个世界一样可笑。海浪发出长长的,持续的翻滚声,他们把胳膊紧紧贴在一起,手握成拳头。艾德感到一丝热血朝胳膊肘那里流去,那一瞬间:他慢慢地从自己的茧里滑出来,穿过叹息声组成的长长的隧道,舒展开身体,解脱了——找到了两个兄弟。

[1]《兄弟们,向着太阳,向着自由》是一首工人之歌,在东德的示威活动中被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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