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冰冷迷蒙的烟雨中向镇里走去。艾达身穿涂蜡的府绸长外套,鲁比则套着一件巨大的毛线衫,是她自己用未染色的羊毛织的,羊毛脂还留在上面。她的观点是这些油脂能防水,不啻于马金托什雨衣。这件毛线衫唯一的失败之处就是,一遇到潮湿的环境,它就散发出一只长毛未剪的母羊的馥郁之气。艾达坚持要带伞,但在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后,天上即云开日出。因此当树叶上的水珠停止滴嗒,她们就把各自的雨伞卷起来,鲁比将之扛在肩上,活像一位林中猎人扛着他的来福枪。
天色越来越清朗,留鸟和候鸟各自繁忙。候鸟们要提前迁到南方,天上飞过排成各种队形的野鸭、黑色和白色的大雁、鸣叫的天鹅、夜鹰、蓝鸲、蓝松鸭、鹌鹑、云雀、翠鸟、库柏鹰和红尾鹰。不单是它们,鲁比对进城这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种鸟,总要品评几句,从它们最细微的习性上找到谈论的话头,或以兹验证它们的品性。鲁比认为,鸟的啁啾与人的话语一样,包含着意义。她说尤其喜欢春天,群鸟欢歌笑语地从南方飞回,汇报它们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她却一直守在原地。
走过一片黄色茬地时,鲁比和艾达看见地头有五只渡鸦聚在一起。鲁比说,听人讲秃鼻乌鸦能活好几百年,虽然怎么验证这一说法,就没人知道了。一只雌性红衣凤头鸟衔着一小根桦树枝从天上飞过,这使鲁比迷惑不已。她估摸这只鸟一定是脑子糊涂了,现在可不是筑巢的时候,它带着这么个东西干嘛?当她们经过河边一小片山毛榉树时,鲁比说这河之所以叫鸽子河,是因为有时候大批过路的鸽子聚集在这里吃山毛榉坚果。她还说起小时候,斯特布罗德经常一连失踪好多天,任她自谋生路,当时她可没少吃鸽子。它们是一个孩子最容易打到的猎物,都不需要用枪,拿根棍子就能把它们从树上敲下来,然后趁它们醒过来之前,把脖子一拧。
三只乌鸦驱赶一只老鹰飞过天空。鲁比看到后,表达了对乌鸦这种常受诅咒的鸟儿的深深敬意,说它们对生活的态度有很多值得人们效法之处。她很不以为然地指出,许多鸟儿宁愿饿死,也不肯去吃平素不合脾胃的东西,而乌鸦则是有什么就愿意吃什么。她赞美它们的聪慧、没有傲气、喜欢恶作剧,以及在战斗中的狡诈。她认为这些正是乌鸦独有的才能,它们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黑暗的羽毛显示出的阴郁暴躁的天性。
——我们都应该向乌鸦学习,鲁比道。这话是说给艾达听的。艾达显然是心情不佳,天早就放晴了,可她的脸却还阴着。
从早上到现在,艾达一直闷闷不乐的,那模样,还不如直接在袖子上戴一块黑纱,向全世界宣布自己不高兴呢。部分是因为上周艰苦的劳动。她们在撂荒的地里割草料,但最终割下来的草里混着太多的豚草和大戟,几乎没什么用。那天,她们为磨刀就忙了几个小时。她们找到了镰刀,横放在工具棚的椽子上。第一步得弄到锉和一块大磨石,来磨利卷刃上锈的刀口。艾达怎么也说不上门罗是否会有锉和磨石这类的工具,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因为镰刀也不是门罗的,而是农场以前的主人布莱克家扔下的。艾达和鲁比一起把工具棚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了一只鼠尾锉,细的一头扎进一截灰秃秃的玉米棒子里算做柄。但那一堆破烂里从始至终也没发现任何石头的踪影。
——我爹也从来没有磨石,鲁比说,他只是在一片页岩上吐口唾沫,然后把刀在上面来回蹭两下。利不利就那么回事了。刀子是否快到可以刮下人胳膊上的汗毛,他面子上根本不在乎。只要能用它切下一块板烟,他就心满意足。
最终她们放弃寻找,不得已只好采用斯特布罗德的办法,在小溪边找了块平溜的页岩凑合着用。磨了许久,仍然是只光不利。艾达和鲁比不管那么多了,到地里挥舞镰刀干了一下午,然后用耙子把割下的草归拢成溜。干完时,最后一丝天光即将消逝,太阳老早就下山了。进城的前一天,她们把已经晒干的草装到爬犁上,一趟趟地运回去,卸到干草棚里。脚下的草茬又尖又硬,隔着鞋底扎人。她们站在草堆两头,轮流把草叉进爬犁,偶尔节奏没掌握好,叉子当地一声碰到一起,站在爬犁前面打盹的拉尔夫就会猛然一激灵,直晃脑袋。她们干得身上燥热,尽管气温并不是特别高。这活很脏,灰尘大,她们的头发和衣服的褶子里都挂满了碎草,汗津津的小臂和脸上也沾得到处都是。
完工后,艾达觉得几近崩溃。她的双臂被草梗刺戳得通红一片,像得了麻疹,虎口处还起了老大的一个血泡。她没等天黑就洗漱完毕,瘫倒在床上,晚饭只蘸着黄油和白糖吃了一块凉饼。
尽管疲惫已极,艾达却发现自己一次次地刚要入睡便又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徘徊在睡与醒之间,极度沮丧烦躁,睡眠和清醒两种状态中最糟糕的方面都集中到了一起。她感觉自己一夜都在叉草。当她清醒到可以睁开眼睛,只见树枝的黑影在地板上的一片月光里摇动,形状阴郁得莫名其妙,让人心神不宁。之后,不知何时乌云遮没了月亮,下起大雨,艾达终于睡着了。
艾达在黎明时醒来,外面还下着雨。她浑身肌肉疼痛得几乎不能行动,双手似乎还紧握着干草叉,得一次次用力地张开;整个头颅被悸痛绷紧,右眼上方的内侧又独有一种锐痛。但她决心还是要按计划进城溜达。因为这次她们出去,主要是为了散心,虽说也确实需要买一些小东西。鲁比想为她们的猎枪补充一些新弹药——猎鸟的小号铅弹、猎鹿弹、大号铅弹——天气渐冷,她开始盘算杀野火鸡和鹿了。艾达自己则想去文具店转转,到里侧的书架上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书,还想买一个皮面日记本和几支素描铅笔,这样就可以继续纪录自己对植物的观察与心得。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连着干了几个星期的活,艾达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山沟困死了。她迫切地渴望进城透透气儿,酸疼的肌肉、灰暗的心情,以及一早让人失望的天气都拦她不住。甚至,当她们来到牲口棚,发现马头一天干活的时候被石头硌伤了蹄子,不能拉车,连这样丧气的事,也不能让艾达回头。
——就是爬我也要爬进城去,艾达对着鲁比的后背说。鲁比正蹲在雨中,把马沾满了泥的蹄子抬起来查看。
故此,那天上午艾达一路都阴沉着脸,不管鲁比怎么努力地讲关于鸟的各种秘密都无济于事。她们经过位于小山谷和山坳中的一座座农场,在山林中开出的块块田地互相毗连,像是一栋房子里的许多房间。在田里干活的都是妇女、儿童和老头,所有适龄的人全当兵打仗去了。玉米叶子的尖端和边缘都已变黄,留下的老玉米棒仍立在杆子上,等着在阳光和秋霜中干透。玉米地的田垄之间,躺着鲜艳的南瓜和冬南瓜。栅栏边上高高的一枝黄、甜乔派草和蛇根草开满了花。山茱萸和黑莓藤上的叶子已经转为栗色。
进到城中,艾达和鲁比先是溜达了一阵,看看路边的店铺、车马,打量着街上提篮购物的妇女。气温越来越高,艾达把涂蜡的大衣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鲁比则把她的毛衣系在腰间,将头发用马尾毛编成的发圈扎起来,垂到后脖子上。空气仍然雾蒙蒙的。冷山远远看去小了很多,只是连绵的山脊尽头处突起的一抹蓝色,紧贴着天边,完全丧失了立体感,像一张纸糊在另一张纸上。
县城并非如何漂亮讲究的地方。大街一侧是并排四家商店,全都镶着护墙板,再往前是一个猪圈和一个大泥坑,然后又有两家商铺、一间教堂、一个出租车马行。街道对面是三家商店,接下来是法院——一栋白色圆顶式木建筑,从路边缩进去,门前是一块斑驳的草坪——过了法院另有四家商店,其中两间是砖房。再向前,镇子就逐渐让位给用板栅隔开的农田,田里的玉米杆子已经枯黄。街道被狭窄的车轮切出深深的车辙,到处是马蹄踩出的水坑,反射着阳光。
艾达和鲁比去五金店买了药垫、铅沙、大号铅弹、火帽和火药。艾达在文具店花的钱超出了极限,她买了三卷本的《亚当·比德》、六支很粗的碳笔和一个纸张上佳的八开日记本,它的好处是够小,可以放进上衣口袋。她们又从一个摊贩手上买了一份县报,和一份阿什维尔发行的更大的报纸。一个女人在卖草根啤,手推车上摆着一只木桶,给艾达和鲁比从出水嘴各打了一杯。俩人站着喝完了温吞吞的饮料,将锡杯递回给那个女人。她们买了硬奶酪和鲜面包,带到河边,坐在石头上当午餐吃了。
中午没过多久,她们顺便到麦克耐特太太家串门。她是一位富有的中年寡妇,有一个季度或半年的时间,曾对门罗产生过炽烈的浪漫情怀,可后来却只是成了他的朋友,因为他做不到投桃报李。本来喝茶为时尚早,但她见到艾达非常喜出望外,甚至安排了更为隆重的招待。这个夏天很是潮湿阴凉,所以时至夏末,她地下室的冰窖里居然还藏着冰块。那是二月时从湖面凿下来的,切成大块用锯末包着。另外,在请她们发誓一定保守秘密后,她坦白自己还有四桶盐、三桶糖,都是战前很久存下来的。她所筹划的,便是这样奢侈地享受一次冰淇淋。她吩咐杂工——一个年迈体衰,不堪征召入伍的老头——把冰砸碎,转动机器加工冰淇淋。她以前曾做了很多加糖的薄煎饼,将它们拧成圆锥形而后晾干成为甜筒,现在她就用它们装盛冰淇淋。鲁比,当然了,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她吃得很高兴,舔干净最后一滴白色的冰淇淋汁,把薄饼筒递给麦克耐特太太说,喏,这个小喇叭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