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傻话!”男人厉声打断妻子的话,语声却又倏然温柔,带着心痛:“我海宁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汐儿,你我夫妻恩爱三载,你竟这样想我么……”
“不不!夫君,你疼我爱我,变卖家产为我寻医问药,我不该、不该这样的……”
苍白干裂的双手摸索着丈夫瘦削的脸颊,她的泪意汹涌而来,然而那干枯的双眼却流不出半滴热泪,汐儿的唇哆嗦着轻喃:“汐儿错了……错了……”
“你怎地那么傻,若是早些让我知道,早些好好诊治,一定不是今日这番模样的……”海宁的泪终于坠下,滴落在爱妻的脸颊之上,滴落在那一池水中,激起一朵朵小小涟漪。
汐儿摇头,素手试图抹去丈夫脸颊上滚滚而下的泪滴,“没用的,夫君,没有用的……”
话音未落,她露在外的脸颊与手臂,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龟裂起来,可怖的裂纹爬上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肌肤。
房中却猛地响起珠儿的惊呼——
“我知道了!快送她去神女祠!”
22。归乡
神女祠后,古井之旁。
青碧色衣裙包裹着的汐儿,那张惨白而干裂的脸颊,已经让人不忍目睹。然而那堂中潮湿的腥咸气味,似乎让她颇为熟悉,她努力在丈夫的怀中仰起头来,口唇与鼻翼翕动着,似乎努力地想说些什么。
“姑娘!你将我夫人带到这里来要做什么?”望着汐儿痛苦得几欲扭曲的面容,海宁搂住怀中人身鱼尾的爱妻,“这神女祠我已来拜了无数次,若是神女真的能显灵垂怜,我妻子也不会如此……”
珠儿急忙摇头,伸手指向那口幽深的古井:“不是的!这口井它……”
“这口井,通往东海。”蓦然的,苍老的语声在后堂中低低响起,打断了珠儿的话。那赠给珠儿青瓷瓶子的青衣老妇人,缓缓从帷帐后步出,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那双带着慈悲之色的双眼,定定看向海宁怀里的汐儿。
盲眼的海夫人,因为老妇人的话语而浑身剧震,又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双空濛的湛蓝眼眸定定看向老妇所立之处。
“你、你来了……”
汐儿向那老妇细声说着,那语声衰弱犹如叹息,美丽的破碎面容上浮过哀痛之色,然而她却倏忽转首,摸索着抚上丈夫瘦削的脸容。“夫君,我同你做了三年的夫妻,如今,汐儿是时候……要回家了……”
“不不,汐儿,我哪里都不让你去,你哪里都不许去!”
海宁为妻子脸上的哀色所恸,仿佛怕她从眼前突然消失一般,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你别走!汐儿,今后我就守着你,陪着你,再不去管那些劳什子的生意,只要你陪着我,我只要你陪着我……”
“呵……你说什么傻话,”汐儿努力想要微笑,干裂的唇瓣却因为她强行的扯动而带出一道道血口,“夫君,对不起,汐儿一直骗了你,我、我一直担心你知道我是个鲛人,就不会再宠我、爱我,所以……所以我瞒了你这么些年,你、你别怪我,好不好?”
“傻姑娘,我怎么会怪你……”
海宁哽咽着,两道滚烫的热泪划下他消瘦的的脸颊,“你万里迢迢,从东海之滨来到这里寻我,这份深情,我海宁怎么会无动于衷……只是、只是你不提,我又怎么告诉你,这十余年来,日日夜夜,我未曾有一刻忘记,当年那东海之畔的小鲛人。”
“真的吗……”细白皴裂的小手努力地攥住海宁胸前的衣襟,汐儿微微仰起脸来,“你真的、真的一直记得我吗?”
“我自然是记得的,”他握住汐儿冰冷的小小手掌,将清减的脸庞贴上她的,低低开口:“那个小鲛人,有一双这世上最最美丽的湛蓝色的眼眸,我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双眼眸,是同澄澈的海水一样的颜色,从见到她的那一天起,那抹幽蓝便镌映在了他心上,即便倾尽沧海之水,也再无法洗去。
海宁的热泪沾在她的脸上,浸润了她龟裂的美丽脸庞,也让她唇间尝到了咸咸的苦涩味道。终于,终于可以在有生之日,听见心心念念的爱人亲口说出他深埋在心底的爱恋。眼底骤然涌上一阵灼烧的感觉,有热烫的湿意汹涌而来,汐儿微微阖眼,那久违了的滚烫的泪珠便一颗颗化作细碎的珍珠,滚落脸庞。
“夫君,我好高兴……可是我陪不了你了,下一世……下一世汐儿一定再做你的妻子,下一次,我一定陪着你,直到你头发都白了,好不好……”
颤抖的素手抚过海宁的鬓发,盲眼的汐儿却看不见,她那不过二十余岁的夫君的双鬓上,早已生出了银白的华发。
“好,好,我们约定了,下一世你还要做我海宁的妻。”男人笑了一笑,却笑得极苦。
“从何处来,便要回何处去……”那青衣的老妇人忍不住长叹一声,“汐儿,若是早知今日的结果,你还会像当初那样傻,一腔执念地离开家乡么?”
“我会的……因为这尘世间,只有一个他啊……”
汐儿微微颔首,轻声答了她,语声却幽微下去,“夫君,把我沉在井里吧,我终于、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低柔的话语飘散,水晶一样的碧蓝色眼眸里,最后一颗圆润的珍珠,从那个美丽的鲛人女子的眼角坠下,打落在青砖的地面上,发出“啪嗒”的一声轻响。
堂中一时寂静无声。
继而,怀抱爱妻的男人,声音颤抖着,喉间的悲声终是忍不住放了出来——
“汐儿,汐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