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牧场的爷爷家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实在可恨。
每当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总是高高在上,气定神闲,什么也没看到似的。而可怜的卡西正汗流满面,大喘粗气。
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令人依赖。若是斯马胡力在的话,他一定会有更好的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沼泽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可能会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如果下陷的话,顶多陷到小腿肚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扯着马鬃毛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了膝盖!吓得我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泥浆地虽不危险,但前面几步远处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
她又试着手持绳圈往马头上套,却还差一尺多远才够得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跳跃,感到它的生命仍然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干完活,穿上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地陷在淤泥里,更加没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里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我猜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板结成浅色的土块。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行渐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它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多是野放的,不会每天回家。
回到家,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此时羊群已经回来了,静静停在山坡下,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堪。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世上最古老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它而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其实到头来所有的牵挂都是无用的……又似乎更多的,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是为自己的微弱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北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后我一定会像卡西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
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从另一个方向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脖子上和它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泥巴太紧。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泥水稀薄,阻力相对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