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在榻下席地坐了下来,他原本就比江寄月高些,这样矮身坐着,反而能与她的目光对视上。
江寄月察觉他的举动,倒是把脸埋进膝盖里,似乎真的很不想和荀引鹤说话,可是荀引鹤知道不是的,他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弑父这件事指责过他,质疑过他的人品,反而在担心这事被揭穿后,他会被活剐。
又或者担心他们的孩子不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长大,不能得到父母很多很多正常的爱,最后又会变成另一个荀引鹤,也因为这个,她才说不要荀引鹤碰,不想和他生孩子。
可是,怎么办呢,连老天都在帮他,那个孩子已经在两个月前无声地来到母亲的肚子里着床,扎根,开花结果。
江寄月在荀府已经有了牵绊,她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了。
因此荀引鹤再与江寄月说话时添了些底气,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慌张:“可是他已经来了,不是吗?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你也会是个好母亲,我们只有圆满地在一起,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是不是?”
江寄月没说话。
她还一直在纠结,荀引鹤在她面前表现的总是情真意切,并不像撒谎的模样,所以江寄月总觉得可以再相信他,只是他对于荀家三个姑娘的冷漠总是一个疙瘩。
她这两天并不能睡好,偶然的浅梦中,也总能梦到园子里抓住她手腕阴着脸说着仇恨之语的荀简贞,但是这样的梦境滑到最后,荀简贞的脸总会换成一个陌生孩子的脸。
江寄月没见过那张脸,可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孩子。梦里,她的孩子抓着她的手腕,另只手握着把刀尖点地又淌着血的刀,他阴森地道:“我杀了父亲,可是他那样对我,娘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吧?”
她吓醒后,只感觉浑身都是汗。
她从前希望与荀引鹤有个孩子,不仅是因为她期待自己可以孕育一个生命,还因为荀引鹤实在太孤单了,在自己家里还要给自己筑起被铜墙铁壁包围的桐丹院,不肯与谁交心不说,连口吃的都得是小厨房里做出来的。
如果荀引鹤对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到适应或者麻木,江寄月也不会怎样,可是她第一次来桐丹院时,荀引鹤分明告诉她,他夜夜难眠,想要她能陪着他。
所以江寄月希望他能感受到更多的家人的爱,而不是只是受着她一个,这样如果有一日她不幸先离开了荀引鹤,也会有人替她继续陪伴他。
可是,如果最后的结果是父子相怨相恨,她又何必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她不说话,荀引鹤便试探着轻轻摇了摇她,江寄月觉得他烦,又觉得自己担心得要命,他还在旁边毫无负担地闹她,觉得委屈,伸手要把他的手拍开,荀引鹤却率先握住了她的手。
江寄月气得抬头:“荀引鹤,你别太……”
尾音的“过分”二字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因为荀引鹤像狸奴似的,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里,卑微又不下贱,只会让人觉得足够心疼他,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倒让江寄月刚鼓起来的气又瘪了下去。
荀引鹤道:“你看你又哭了,怀了孕,怎么还可以这样动气呢?伤着身子怎么办?”
他摸了摸江寄月发红的眼角,把那点湿润都揩去了。
江寄月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眼前的荀引鹤,与冷漠的荀引鹤叠加在一起,让他的眉眼模糊起来,江寄月怎也认不真切。
荀引鹤道:“卿卿,你听我讲,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不高兴,都是我不好,把你惹哭了,既然都是我的错,该我受惩罚,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样自我折磨什么?是在替我赎罪吗?这不值当,要我悔过,就该罚我对不对?”
江寄月道:“我罚你了,我罚你别碰我,分房睡,你也没服。”
荀引鹤道:“那不是罚我,是让我偷懒,你怀着孕,我不能替你分担怀孕的辛苦,更应该悉心照料你。可如今你要把我赶出去,我照顾不到你,等七个月后孩子落了地,对我来说更是个陌生人了,要与他培养情感会更慢,这几乎等同于白捡一个孩子了。都是你在受苦受难,我在旁事不关己,这样想想都不合适,对不对?所以你该罚我,却该罚我其他的,罚我好好照顾你,认认真真给孩子做胎教,或者罚我去跪茶瓷片,也没有关系。”
不愧是少年状元,富有盛名的儒者,万人之上的相爷,如此会讲道理,倒把江寄月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有道理极了,她从前那样的做法真的蠢极了。
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这个是荀引鹤的亲骨肉,从他还会爱上自己这件事看来,荀引鹤也并非全然的冷情冷性,他也渴望着一段纯粹的感情,再加上他也一直盼着要一个孩子,所以只要好好培养他和孩子之间的感情,有血脉在,他们也不至于最后走到自相残杀的境地……吧。
江寄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眼荀引鹤,荀引鹤正淡笑地看着她,好像真的在等着她吩咐差事般。
江寄月道:“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如此,我有几个条件,你都得答应。”
荀引鹤道:“你尽管说。”
江寄月道:“你可以请有经验的奶娘照顾我们的孩子,但是孩子必须得我自己带,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让他小小年纪就与我分离。”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孩子开蒙不要太早,正常年纪开蒙就好,也不要对他太严苛,需要张弛有度,因材施教,???不要逼他,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样的功绩,我只要他日后无愧自己的心,无愧天地。”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你以后每天回家,都得摸摸我的肚子,和他讲几句话,不需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