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纯第二天下午才回市区。冰冷冰洞冰凌的脸当然更冷。冰凌问纯这几天哪去了?是不是在外炒单。纯道:没炒单。到西城区去了。冰凌道:反正你也没给谁请假,这些天就算你旷工。纯说:如果你们要这样,我也没办法。恶果没说话。她在黑板上写道:
纯外出几天不通知公司,罚款500元!
恶果爱钱,她当然总以罚款来发泄自己对纯的怨恨。纯想,这个月我的工资加业务提成,可能不够罚款了。众人盯着纯耸肩,眨眼,笑。纯却没笑。也不显出悲伤。他的脸如平常一样冷静而又平和,同时显得有些凝重。人们友好的笑容也只僵在脸上,旋即消失了。
恶果如此与纯过不去,公司的员工对纯并不歧视。下午纯又出门去见客户,坦克叫:纯,我跟你!说着追出去跟上纯。纯往南城去见一个姓廖的小姐。这个小姐在电话里就很凶。纯说要过去拜访她。她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要过来就过来!不过来算了!并啪地摞下电话。纯有些犹豫,一般这样的客户都很难对付,也很难和他们建立合作关系。但纯想:如果我难和这种怪脾气女人接触的话,其他公司的业务员也难和这种被称着怪物的女人相处。我不能知难而退,而应该想法和她勾通,说不定最后的胜利者就是我。因此,纯还是去见这种被业务员们称着怪物的女人廖小姐了。然而,谁也没意料到,纯和坦克老远坐车到南城区,找到那间公司时,怪物女人廖小姐突然又不接见纯了。纯向前台小姐道:她不是和我约好的吗?这么热的天,你看我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她既然约了我们来,为何又不接见我们?这时,怪物廖小姐走了出来。她的肩上还挎了当今街女小姐们出行找客人时流行挎在肩头那种小包。她突然高声吼:谁约了你来?!你再在这儿胡搅蛮缠看我打110。一般情况下,遇上这样的怪物女人,纯也就离去就是了。可是,纯窝着一肚子火。自己这么辛苦,在外面受那些所谓的经理们小瞧,欺凌,回到公司还受恶果凌侮。纯的气不打一处来,突然高声道:你仗着谁猖狂啊!你不就是年青又有一张漂亮的脸吗?!你年青时老板看得上你,把你弄到这虚位上白拿工资,你年老色衰了谁还要你?!你也不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你那口袋里除了装避孕套还能装得下什么?!你能从你那袋里掏出一点本事来吗?!谁知这廖小姐比纯还不怕事,还歪(凶),高声道:我能和老板睡觉又怎么样?!你嫉妒啊!你眼红啊!告诉你!这二年流行这个!人家老板有钱!喜欢我这一道菜!我也乐意!怎么样?!有本事你去做变性手术,变成一个母的,也把那道菜送给一个有钱的老板,看人家要不要?!恐怕是假的,人家会嫌弃!!这女人和恶果骂猴子和坦克是同一个口气,同出一语一音。纯知道这女人恶了。心里早在感叹:惹不起惹不起!赶快躲吧!因此匆忙下楼。谁知那恶小姐还打电话叫保安拦住纯和坦克,硬要逼着纯和坦克给她道歉认错才肯放人,否则送派出所。纯想:今天算是惹到蚂蜂窝。当然,纯不会给她认错。他一直说这个姓廖的女人失信不说,还十分凶恶。后来他们硬被送到派出所。幸而这些年南市不再如往年样乱抓捕人,把他们关起来。送他们到派出所的保安一走,干警问了情况,说:祸从口出!即便是那样,又有你说的权利?你是谁?!今后吸取这个教训!我们忙!没时间来开道德法庭给你上品德教育课!你今后把那些不该乱说的话收敛起来!好了!走吧!
派出所虽是讲理的地方,公司却没那么多理可讲,因为那是私营企业,所有权利和财产都属于老板私人所有。纯还没回去,廖小姐早打电话到公司投诉去了,说:你们公司的人怎么素质这样低呀!我本来要与你们合作!用你们的产品!可你们公司员工素质太低了!我现在决定不用你们的产品了!!电话正好冰洞接到,问怎么回事?廖小姐道:你们公司有个叫纯的臭男人!今下午我本要和他签合同!可他突然管起我和我公司老板的事来!他说我只有让老板往我里面塞避孕套。说我是老板的情妇,只有和老板睡觉的本事!我老板听了很不高兴。立即叫我不要把业务给你们公司做!不错,我是老板的情妇,现在流行称女朋友,这样好听一些。可这些事公安局都不管,需要你们公司的人来管吗?!告诉你们,只要我一天和老板好,一天是他的情妇,或女朋友,你们就休想做我们的业务!你们也管得太多了!!
冰洞当时就说要炒纯的鱿鱼,冰冷不语。冰洞最后叫恶果在黑板上写了一条通知:
纯,素质低下,侮骂客户,罚款1000元正!再不改悔,自动离职!
那些天人们都在笑纯,问他为什么那么倒霉。纯总是不语。他想:我这个月工资和业务提成肯定不够扣罚款了。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但是,纯还是在忍耐,并没决定马上离开这间公司。纯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人与事都得忍耐。他的忍耐力似乎越炼越强了,到现在也还没超过他的忍耐限度。
纯的心情当然不好,晚上他去见高娅梅,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安慰。高娅梅总是不在。纯已经有很久没见到高娅梅了。纯回去,公司的员工都好像不认识纯一样。他们既没人与纯打招呼,也没人与纯说话,甚至看也没人看纯一眼。以往坦克还叫一声纯,给纯一些安慰。可今夜坦克也好像不认识纯。纯想:未必这些人都是势力狗?当然,他们怕株连他们。大家出门都不容易,这点可以理解。可是,纯理解大家,却没一个人理解纯。纯突然感到无限地孤独。坦克这夜一直在研究六合彩数据,好像没看见纯。纯不由叫:坦克,陪我去喝酒!坦克头也不抬,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纯没想到连坦克也如此势力,是一条势力狗。他的心突然一下冰冷到了极点。他不再与坦克说话,也不看室内任何人一眼,默默无语走出门去。
孤独和伤感包围着纯。往哪儿去呢?纯不由又往高娅梅居住的那幢楼去,当他这次敲开门时,来开门的女子白他一眼:哎呀人家到她老公那去了你烦不烦?!纯道:她有老公了?那女子道:不知道!!砰地把门关上。整座楼都好像在颤动。纯突然变得更加伤感,也有些愤怒。他缓慢地转过身,往楼下走,想:高娅梅有老公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走出电梯,来到楼外,突然看见高娅梅正在楼外和一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当众相拥而吻,也不知吻了多久了。纯突然站住,一时不知怎样才能逃脱这尴尬局面,因为他出去时很有可能被高娅梅看见。他当时心里并不恨她,因为他也说不清是否爱过她,尤其看见刚才那一幕后,他就确定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爱上她了。就是以后和她缝场做戏也不可能。他想退到楼里消防通道去,等高娅梅上楼后自己才走。可是,高娅梅已和那男人吻了很久,此时不得不结束了。她向那男人招了下手:拜!转身就往楼里跑,纯还没退回到楼里,她就一下撞在了纯的身上。她突然愣住。但她立即又一脸笑,说:你怎么这时才来?!似乎对纯很有些责备。纯愣着,脸上当然有些愤怒。高娅梅的脸红了,轻声道:刚才你都看见了?纯不语。他先还想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现在却改变了主意,再也不想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了。没必要,他想。高娅梅却抬头盯着他,大言不惭地说:他不过经常来酒楼的一个客人。我和他也只到宾馆开过几次房。他给我钱。纯没想到世上还会有如此无知而又不知羞耻的女人。他当时恨不能给她几个耳光。但是,他怎么可能打她呢?她根本值不得他的爱,从此以后也再不会和自己有任何相干。可她还向他说:他有老婆,只和我玩玩,不会和我结婚。你何必计较?她竟然不知道这是对纯的伤害和凌辱。纯想:无知啊!我怎么会对如此无知的女人抱着幻想?纯的心,一下子痛到极点后,却再也不痛了。哀莫大于心死。纯不知道他的心是否在今夜突然地死去了,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纯正是这夜和丁可颂相遇了。纯在南市复杂的生活中见多了。南市多是移民,各类人口大多总在流动。社会生活与个人生活都比内地要复杂许多不安稳许多,许多人匆忙见面,而又旋即分手,似乎谁都没法给对方一个长久和保障,谁也不该去怪谁一样,你更不用去责难。因为当事人往往的确自己都有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总是随着社会与生活的浪潮在漂,在流,在浪。高娅梅的情况突然出现,并不令纯十分伤心。纯的心里也并无什么硬核哽塞着。他能想到现实生活的复性,能想到来南市的人文化智识水平参差不齐,道德修养和对生活与现实的理解也各有不同。这好像不是高娅梅一个人的责任,这是多方面的原因。所以纯并没在内心对高娅梅产生多少恨。他的心,也没在这夜死去。
当然,纯的心情还是非常沉重,因为这毕竟不应该也很不正常。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缓慢地走出那幢楼。他想独自一个人往公园去散步,整理下自己的情绪。两个女子在公园里坐着闲聊。纯无意从她们身边经过,一个女子突然抬起头来盯着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纯仿佛没听见。他继续往前走。那女子却站起来追上他:嗨!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纯站住。眼前的女子高,大凡有一米七八。一张介于瓜子和鹅蛋之间的脸面,鼻梁挺得很高,一双大眼睛闪闪放光。唇薄而艳。她着白色无袖上装,下身是一条学着时髦女子把裤腿剪了许多洞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平底女式波鞋。纯上下打量她,说:你认错人了。那女子立时又跳又叫:没有没有!你一说话我就认定就是你了!我没认错人。只是我不明白在哪儿见过你!一时也忘了你的名字!我叫丁可颂!你一定想得起我吧?!女子盯着他,十分高兴的样儿。纯抿唇摇头:对不起,我以往没见过你。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丁可颂道:怎么会呢?你连丁可颂都想不起?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吧?纯还是摇头。丁可颂道:想不起没关系。我给你个电话,你慢慢想,想起了再给我打电话也不迟,反正我也不着急,一切都还来得极。纯不知道丁可颂这番话什么意思。他接过丁可颂写好的电话号,说:好吧!要走。丁可颂却叫住他:你就走了?你这样走是不是显得没心没肝?纯回头,盯着丁可颂。丁可颂说:就不给个你的电话号码?!纯道:我以往没给你?丁可颂道:哪儿给?几次你都不愿给我!纯便要给她写电话号。可她说:给我张名片!纯还没反映过来,她信手就从纯的上衣袋里抽出了一张名片,因为那儿正有一张名片浮出外面来,好像在东张西望,最后终于盯牢可颂笑。丁可颂突然叫:啊!你就是纯!我找你好久呢!今天总算遇上你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走,陪我们去蹦迪!说着看她的女伴一眼,说:来叫他一起去!说着,自己先推起纯来。纯坚决不去,说:你看我这年龄适合蹦迪吗?你们再不要胡闹。丁可颂道:怎么不适合?我们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纯说:不可以不可以,坚决不可以!丁可颂扬道:看来你是不愿意。好吧,今天我们就不勉为其难了,不过大家都要让步,你至少要陪我们去吃宵夜!纯本想拒绝。但是,两个女子揪住他的衣服,他不得不被她们推着去。
纯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以前和丁可颂在哪儿见过面,他想可能是丁可颂认错人了,后来丁可颂便将错就错。当然,事后他没主动找丁可颂。丁可颂的电话他都不知扔哪儿去了。他也把丁可颂很快忘了。一天下午,丁可颂给他打电话,他一时都没想起丁可颂是谁。后来丁可颂提醒,想起来了,但他却拒绝了丁可颂的多次约会。直到他离开这间公司到一间新的公司去上班,才又和丁可颂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