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开会,又是开会。这是最后一次落实到临市去的事了。不去临市的人分成两组,李剑华带一组,周密带一组。两组比赛,看哪组每个季度的业务量大。这样形成竞争,似乎更有动力。纯、猴子、藤到南市,开始由刘天领队。另外去一个冰冷家的亲信冰条。刘天问纯:准备好了吧?明天出发。纯道:明天出发?可能有一点麻烦。刘天突然生起气来:纯,你还有麻烦!你是不是男人?!我的忍耐力本来就很强。听了你这话我就忍不住要发火!你究竟去不去南市?给我个准确的回答!纯没想到刘天会发火。纯原不想去南市。但是由于他和恶果的关系,他又打算去南市了。纯想:去了南市,我不信你恶果还跑到南市来罚我的款。既然纯不想辞职,那就去南市吧,以减少自己和恶果的冲突。可是,纯没想到刘天的脾气也如此大。纯想:他是在我面前耍威风,看来我真地没必要再在这间公司呆下去了。在纯沉默时,刘天又发话了,说:你好好想一想!散会以后给我回答!你究竟去不去南市?!纯此时仿佛得到一种解脱。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说:我现在就回答你,不去。纯的语气是平和的,可也不卑不亢。刘天的脸唰地红了。他想,纯这种做法也太蔑视我了。我马上要炒他鱿鱼!因此他立即宣布散会。业务员们一走,刘天便盯着冰冷说:干脆现在就叫他走!冰冷死气沉沉的样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刘天又说:算了算了,再给他一周时间。下周我回来他如果不和我一同到南市,我肯定叫他走人!
大家都为纯担心,以为纯立即要被炒鱿鱼了。纯也在等着这个结果。他甚至已经给别的公司打了电话,说要面谈,看能否过去上班。对方也答应他过去。但是,刘天并没宣布纯马上离开这间公司,纯也就忍了,并又给别的公司打电话,说在原来公司还有些事没解决,解决后再看能否过去上班。
没立即炒纯的鱿鱼。徐文沙等人对纯还是不够热情。在他们想像中,纯是应该被炒鱿鱼的。因为纯还是看不起恶果。见到恶果就如见到了仇人。他和恶果的冲突更加地明显了。见到冰冷冰洞冰凌,他也不如别的业务员们点头哈腰,所以冰洞冰凌早就对他有一肚子意见,说他一点也不懂得礼貌。可是,在老板们心目中有如此坏映象的纯,还没被炒鱿鱼,他们总感到非常奇怪,似乎不能理解。但是,炒纯的鱿鱼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所以这件事实际和他们无关。只是恶果一时不知怎样给纯最大的难堪才解心中之恨。
纯知道,公司主要成员都是冰冷冰洞冰凌和刘天的亲信。工厂的工人以冰家的亲信为主,业务员以刘天的亲信为主。刘天走到哪儿,他都会把这些业务员带到哪儿。纯并不因为这种情况低三下四。他是一个个性突出的人,主要表现在不卑不亢。他觉得一个公司只用亲信或时时处处怂恿亲信总不是一种正常现像。尽管现在很多小企业都是家族式的运作和管理体制。他也觉得这很不正常。同时,他也从不以为不是老板亲信就低人一等,见到老板一家人就得低头哈腰。他宁肯饿死,也不会失去刚直不阿的品性。
纯要被炒鱿鱼,当然出乎坦克的意外。坦克还是留着那样长长的头发,像个阿拉伯人般地微笑着。他除了虑及自己的利益,有时疏远纯外,有时他也和纯走在一起。晚上他们一同回去吃饭,纯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间公司了。坦克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男子汉大豆腐,你不要和一个女人计较。纯道:不是我和他们计较。是他们要和我计较。坦克依然笑,半垂着头,一面往前走一面说:我不信,他们还舍得炒你鱿鱼。纯冷笑:他们不会炒我鱿鱼?我何得何能?坦克依然笑:不会,他们不会炒你鱿鱼。纯道:我们不谈这件事。谈你吧。我看你这个人一生好像没什么烦恼。坦克说:怎么没烦恼?我一个朋友,认识了一个女孩。据说是他的女朋友了。可是他昨天去她那儿。她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朋友向我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样开放?纯沉默。过会儿说:这本来就是个开放型的社会。你男朋友的那个女朋友,可能只是和那男人是一般的关系。她也需要和别的异性接触。一个人的生活圈子总不应该太狭小。坦克道:不是你这样说。你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开放?你这叫滥情。纯笑:坦克你真是固执。或者说你用词不当。你看我连恋爱的时间都没有,我哪还能滥情?坦克道:可是你有那么多女人。纯说:那不是我的女人。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做戏。我有时也不得不遭遇。不过我不是一个粘花草的人。坦克一声冷笑。纯道:你呢?谈谈你的女人。坦克说:我没有女人。我的女朋友在老家。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我本来学工业设计。可是我把自己给浪费了。纯笑:也不算浪费。只是设计人才在这座城市非常紧缺。你放弃有点可惜。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了二奶村。那些在娱乐中心上班的女孩子还是盯着纯笑。有几个女子向纯招手:嗨——,纯有时看看她们,高兴时也笑笑。有时却装着没看见她们。他和坦克一同往工厂食堂去。恶果却搂着一个男人。坦克见了总是不高兴的样子。他和纯一同吃了饭便往宿舍去,路上,坦克说:像什么话!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纯道:什么年月了!这很正常嘛!难怪你男朋友的女朋友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坦克说:我敢肯定,她和那男人昨天夜里坐台时才认识。纯说:人家是过着怎样一种生活?人家可是在坐台。坐台小姐会像你那样守身如玉?坦克又嗤一声笑:嘿,守身如玉。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是个文明人。纯觉得和坦克这样的人勾通总是困难。但他并没终止和坦克勾通。纯说:现在的女孩子,不耍个十个八个男朋友算什么现代女孩?她们都有虚荣心,总想找个有钱有地位的人。于是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伸手就可以抓住一个女孩子乘便玩玩。许多不太正经的男人便趁机大玩异性。那些女孩子还以为那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多么爱她,被别人玩厌了抛弃后,她们不服气,心想自己曾找个那么有钱有地位的男人,自己的下一个男人应比他还强,或至少也应该有钱。她们不明白,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其实都是玩弄她们,可她们还认为自己寻得了真爱,被玩弄无数次后,才又回归到现实的本位。坦克依然笑,说:那你在玩弄那些女人?纯觉得坦克这人说话真是好笑,说:咳,你这人!我们这些穷人和艳遇和女人哪儿相关?你未必不知道我是穷人?坦克还是笑:知道。这么说那些女人在玩弄你?她们有钱,而你标致帅气,她们就花钱来玩弄你?纯觉得得和坦克越来越扯不清,说:算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无聊!坦克笑:你无聊还是我无聊?每次都是你无聊,可你总觉得别人无聊。纯不再说话,想:为什么谈女人?也许这个话题就是无聊。
恶果又没来开门。坦克和纯只好在楼下等。一会儿,恶果和那男人手挽手往宿舍去,纯和坦克看见她开了门上了楼,徐文沙和李表等几个男子也往宿舍去了,才又跟着往楼上去。恶果和那男人一直关在女子房间没出来。是夜,那男人没走,他就和恶果在公司宿舍同居了。藤当然没回来。几个男子在外面看电视。周密向女子房间指了指:那男人没走?李表说:没走。徐文沙一直噘着嘴,不说话。周密又问:藤呢?李表嘿儿地笑着说:到她男朋友那去了。周密问:谁是她男朋友啊?猴子道:她男朋友很多。有几个富翁,还有左右。左右学着张卫健理了个怪物发型,她们女孩子就觉得左右很帅。其实左右这个人太平凡了,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什么眼光,她们会喜欢搞笑的张卫健。但是,一些人又说张卫健其实是个疯子。现在很多事都良莠不分,说不太清。周密又问:那她今夜和左右在一起还是和那几个富翁在一起呢?徐文沙高声道:你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李表也笑着高声道:就是,你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猴子说:有可能和哪个富翁在一起吧。她不可能和左右天天夜里开房。徐文沙道:人家左右自己租房。左右的观念是,自己一个人租房住,不找几个女孩子同居真是浪费。那些女孩子也都喜欢这个同居时代,只同居,不结婚,多好。这对许多男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女人呢,当然认为这是自由开放的时代。但说白了,她们也是为了享乐。她们多半找有钱人同居。所以我们要努力赚钱。李表依然笑道:就是,我们太穷了。我们要赶紧赚钱。
时间就在大家闲聊、谈女人和有心没意看电视的过程中过去了。只是纯还是忙碌。他也想要个女人。可他一直没时间和一个女子按世俗的方式正正经经谈一次恋爱,所以他也总是孤单。不过他对生活并没什么不满意。如果日子能永远这样在紧张忙碌中过去,如此地过一生,未尚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不可能。纯意识到自己很快会离开这间公司。他虽然也想图个安稳。但安稳对一个流浪式的打工者来说永远不可能。他们总是在流动,流动。不是老板炒他们鱿鱼,就是他们炒老板鱿鱼。
尽管如此,纯还是在努力工作。他总是忙碌。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人比他更忙碌一样。他常常忙得连早餐也没时间吃。他总是在坐车,坐车。时尔东,时尔西。有时会坐到很远的城北,也不知和他起得联系的客户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常常坐过站,又坐回来。他总是在打听,在问路。他并非一个糊涂的人。城北城南城东城西的很多地方他总是很少去。其实市区到城北等地的路程并不远,也不需要很多的公车费。但他很少到那些地方去,对那些地方总不太熟悉。现在,纯就在城北找一个叫瓦窑岗的地方。这个地方他从来没听说过。他又坐错了车。也许那些私营车想多收他三元钱车费,总把他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下车后,他打听,又到公路对面往回坐几个站。为什么世上总有一些不负责任的人,把他乱带,又浪费他不少时间?不过他后来还是找到那个地方了,那是一间外资企业,是一个大工厂。一位叫馨的小姐接待了他。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达两个小时的谈判。最后,馨说:等我们老板回来吧。回来我就通知你过来签合同。这几天我们要做的事是:拟——好——合——同——文——本——。老板过工厂来时,我把合同给他过目,他会签字。纯盯着馨问:一定没问题吗?馨伸出一只手和纯的手相握:一定没问题!
纯从那间工厂出来已下午五点钟,他不仅没吃早餐,连午饭也还没吃。他去找地方吃饭。他还是喜欢川菜和湘菜。虽是在城北,属于远郊区,究竟也是经济发达的南市,小镇也很有城市的气象。那些小餐馆的店名也很有意思。什么成都老院子,农家乐,巴蜀风,乡村客栈,湘客情等。文化似乎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投影。在城市总要强调乡村的感觉,在乡下又总向往城市的生活。纯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找了间叫农家老院的餐馆。其实,他也不能吃什么,因为没那份经济,他只要了份快餐。但在这样的店家,倒能感到一种文化,一种温馨。这家店也信奉经商就是做人。他们在菜单上还跟了一句话:食品就是人品。纯虽然只要了份快餐,也没受到如在一些南方人开的店里那种弄虚作假的欺诈。一份快餐,纯爽快地吃完,满意地离去。出门却有女子叫他。纯站住,回头看见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子,一张瓜子脸,面上皮肤非常细嫩,眼窝深陷,单眼皮,双眼却如两潭清泉,澄澈而明亮。纯有些吃惊,想:你认错人了吧?可那女子道:你是纯吧?
你是……纯问。那女子笑,说:我叫石竹梅。知道吗,石竹梅是一种粉红的或嫩黄的小花。但我的名字就是石竹梅。
可是,我不认识你!纯依然惊奇。石竹梅道:听表姐说起过你。也见过你的照片。
你表姐?她是谁?
齐田。你该不会不认识吧?
认识。可是,她那儿并没我的照片。
现在技术多先进,搞你一张照片不容易?不过,我表姐可不是偷拍。她说经过你同意。
我什么时候让她拍过照?纯想。但他也不想在这事上纠缠。他很忙,想快点脱身,说:见到你表姐,代我向她问好。要走。但石竹梅说:她马上会过我这儿来,今晚有个音乐会。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去听这个音乐会,她一定非常高兴!
说曹操,曹操到。石竹梅话还未说完,齐田的车就开到两人身边停下了。齐田拉开车门出来,盯着纯,说:今天这么幸运,能在这儿遇上你!以往打你电话,你总是拒绝,总说忙。今天这时还能忙什么?说着,齐田看了看腕上的表,接着又道:走吧走吧!先吃饭!纯说:我刚吃了饭。今天有事,必须回市区。齐田说:我不信你!走!说着,她挽住纯的手。纯想挣脱,被她挽得很紧,挽脱不了。齐田说:怕什么?这是我表妹!说着,把纯拖上车。两人坐在后面,竹梅,你开车!石竹梅早进了驾驶座,打开油门,驾着车平稳地前行。
石竹梅家也是一幢别墅,临河岸。别墅周围是高高的围墙。紧临围墙种了两排云杉,每株云杉树干都已有尺大,海风从远处吹来,搅动得树枝不停地旋转,树干却好像一动未动。云杉树旁是卵石铺砌的一条小溪,溪中流水潺潺。溪的另一侧则是一排杨柳。杨柳并不成荫,倒是高大的云杉树形成巨大的浓荫。浓荫里有一排排油漆成橙色的木栅椅。有一个老人在一排木椅上乘凉。石竹梅叫了声奶奶!老人向石竹梅招了招手,盯着纯微笑,说:年轻人,你们玩!
石竹梅家的别墅也有三层楼,建筑面积却很宽。进门处有一个水池,池中游着各样的观赏鱼,池的中央点缀着一些睡莲,睡莲正开着或粉红或淡黄的花。天花是巨大的玻璃顶,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巨大的天顶上又倒挂着各样色彩的小洋伞和花球,垂着绿色藤条。沿前厅走过去,便到了第二天井。第二天井其实也是一个花园,有各类的花坛和奇花异草。有些花正在开放,红黄蓝各样的色彩把园内装点一新,园内飘着浓郁的馨香。穿过花园便是餐厅。餐厅里当然有酒巴,也有家厨,兼调酒师之类。他们净了手,落了座,柔曼的音乐响起来。家厨立即送来几个冷盘和两支红酒,接着便是燕翅鲍和龙虾等山珍海味。就他们三人用餐,奶奶就餐有她自己的讲究,她从不和石竹梅及其家人一起用餐。石竹梅的父母又一直在外忙生意,晚上都在自家的酒楼宴请各样的宾客。所以,三人这样一吃下来,时间就很快过去,加去纯被两个女子强行地留下参加钢琴音乐晚会,纯也就只好听任两个女子安排,这夜就住在石竹梅的家中了。
纯第二天又在两个女子的陪伴下去访问了很多客户。许多客户都认识石竹梅和齐田。因此,有她们陪伴,那些客户都表示愿把业务给纯做。这天当然很忙碌。晚上又一同吃了饭齐田才让纯往市区赶。虽然齐田亲自驾车送纯回市区。但到得市区时间也不是很早。许多同事都已休息。纯想自己辛劳了两天,也算是无怨无悔。只是这样的劳动为公司获得了效益,自己也没什么收获,无成就感。眼看一生就要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去,纯的内心总又无限地空落而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