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个的清洁工仿佛在完成一种使命一样,他老在劝明山离开这间工厂:没意思,实在太没意思了。听说明山是哲学博士,最初还以为明山是公务员,来厂实际微服出访。写份调查报告,提供给政府制定方针政策的依据。明山说:我不是公务员。曾经是,但我只做了两年,辞职了。清洁工最初还不相信,心想明山领着高薪,在这儿假充普工做秘探。这样大炮也不允许,明山也无必要。但他很快发现明山干活卖力,仿佛要在这间工厂努力多挣钱一样。作为工厂普工,要在这样的厂挣钱简直不可能。工价低,差不多的普工一月只能挣200——300元。工厂有轻巧的活,比如搬运工,活不多,每层楼一个每月有600元工资,但都被主管的亲友们占据了。工厂里一些中高层管理员是老板的亲信,初级管理员如主管、领班类,是在本厂有十余年工龄的员工,并且人要年轻,有一点文化,各方面工作都熟悉并能亲手操作。不过,这个厂有个优点,就是不论男女,都招,只要愿进厂。只是工资低,并且要三个月以后才能领到工资。但只要在工厂干活,坚持每天上班,食宿没问题。所以这个厂又叫住“避难所”,或者“民政局”,凡找不到工作的男孩子,甚至40岁以上的老男人,都可以进这间厂。虽然每日0。3公斤大米,下饭的菜是豆芽或烂白菜叶加老鼠屎,数量也极其少,但总不至于露宿街头,白天又饥肠辘辘到处奔波。这个“民政局”,其实很会算帐。他们的制度是:从不辞退任何一名员工,也不允许任何员工辞职。要走你自己走,只是走时不能向工厂要工资。要,当然也要不到,工厂不会给你。他们说你自动离职。自动离职你就给工厂造成了“损失”,使得工厂的活突然没人或少了人做,你还想要工资?这个厂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农民工离开,差不多放弃10天半月甚至两个月以上的工资,每天又有成群结队的人被招进来。被招的人应招时问:假若在工厂干活,能领多少工资?招工的人说:计件,就看你怎么干了。干得好你可以拿到1200元甚至1700、1800元一个月,比我工资还高,干得不好,一般500元600元。当进厂明白真相后,
发觉上当受骗,有人立即又离厂去找别的工作了,实在没有别的出路的,只有在“民政局”免强呆下去。渐渐地,有人发现这不是民政局,而是一个“劳动改造场所”。
你说是不是劳动改造场所呢,明山?一位刚进厂的少年盯着明山问,他的名字叫刘千。
明山笑,说:手袋厂大抵如此。又不是外资厂,高薪技术,你们又进不去。
我会去找别的工作,不然我呆到春节回家,明年再读书,我一定要考上武汉大学,刘千说。
刘千魁梧,沿着嘴唇有一圈浅浅的绒毛。他这年才16岁。他父亲是某省城的一位包工头,家里比一般人富裕。当包工头的人总有一些社会背景。刘千的姑父,是某省的纪委书记。一般的纪委书记廉政,比较清贫,但包工头总还是有钱。刘千自小就和有钱或有权家庭的孩子混迹在一起。读初中时,他们就开始交异性朋友。刘千有一个女朋友,很漂亮,是班上的文体委员。但刘千又经常和省里某厅级领导的女儿打打闹闹,因为刘千的父亲和那位厅长的关系密切,两个家庭无论在经济上还是人情世故上都有些往来。尽管厅长的女儿不漂亮,两人还是常开玩笑,比如刘千说:我可以到你家里去,但你千万不要向你家人介绍我是你未婚夫。厅长女儿笑:那还是哪年的事?。。。。。。不知为什么,有人打了刘千。刘千向另一伙“哥们”说:有人欺侮我呃!“哥们”持刀拿棍,把那伙欺侮刘千的人砍倒在地。刘千不敢回学校读书了,恰恰刘千父亲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夜里膝盖以下浸汗不止,哪怕寒冬腊月,冰雪覆盖。刘千说:妈妈,我去挣钱,给父亲治病。母亲说:傻孩子,家里有钱。可是你读书不用功,你还是出去打一向工吧,看看外面没知识没文化挣钱有多苦,你不读书有什么出路?
刘千来到南方这座千百万民工如潮水般涌入的热闹非凡纷繁复杂的城市,先在一间酒楼做服务生,接着在一间加油站为各种机动车辆配油,现在来到瑞安厂做工。但刘千没上到一天完整的班,做了什么活也不计数,也不向组长报数。
你这个鸟毛,你一天干些什么活?!你怎么不报数?!那个外号“四环素”的“老大”说。四环素的真名叫林环素,一个小个子男人,起个女人的名字,却很凶恶,似乎人人见着就怕。
你不要对我凶,我不要报数,刘千说。他已在外闯荡半年,多少知道打工岁月的酸苦,又怕和人打架,因此显得非常谦和。
不报数,我们怎么给你工资?那个叫童南的四川主管倒十分温和。童南人高,瘦,但显得强健。刘千一直觉得童南人很好。
我不要工资,如果你们觉得我吃了厂里的饭睡了厂里的床的话,月底我可以再拿点钱给厂里,刘千说。四环素依然不放过刘千,似乎要把他赶出厂:你他妈不拉屎不要把茅坑占着!童南做个手势制止:行了。
刘千每次去请假,再不找四环素,总是找童南。童南每次总是宽厚仁慈地批准。
刘千已厌倦了这个厂。他的手机和钱都在这个厂的宿舍被人偷了,连洗衣粉和牙膏也偷。刘千说:用了就用了嘛,要用,说一声,我又去买。可是偷,就让人想不通。
没了手机,刘千的父母再不能与刘千联系,刘千打公用电话回去,他们又说给刘千寄了5000元钱,叫刘千到工商行去取,并属刘千一定在春节前赶回去,他们已为他转了学,他要继续读高中,一定考上武汉大学。
明山,我帮你做,我做的全记在你头上,刘千说。
不!明山的态度非常坚决。
明山在给一种网眼袋穿绳,刘千也在穿。明山现在换到c组去了,刘千在b组。c组的领班是一位川妹子,嘴甜,响快。尽管右手有烧伤后的疤痕,但人还是显得漂亮,见明山是知识份子又考虑到明山和扬柳是朋友。扬柳作为全厂最漂亮的女孩,全厂的“亮仔”都在追,如果不给明山一点支持,怎么说心中也会有愧,因此他总是安排明山做工价高的活,心想明山拖着如花似玉堪称大美人的女友来做普工,春节前才能领得第一笔工资,那是在加班加点苦熬了三个月后,怎么也得让两个恩爱的年轻人有一点钱啊!想到自己的善良,川妹子自己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工价高的活不安排许多人也会抢着做。穿绳工价高,因此很快来了何中胜和“赤壁”。当然,刘千一心要帮明山才做得非常认真。他总把绳子抢着给明山,让别人自己去找绳子。黄伟呢,也只来凑热闹,因为自从很多年轻帅气理着各样发型自我感觉良好个个趾高气扬的亮仔们去追扬柳碰壁从而又知道扬柳是明山的女朋友并那么“钟意”明山后,这些青春年少的亮仔们对明山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崇敬。
明山,给我们说说经验,赤壁道。人们记不清赤壁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赤壁人。赤壁出门其实为了
找一个绝色女子回家过小日子,因为老家女子都外出打工了,赤壁在老家乡村根本找不到对象。一年内赤壁奔过河南、安徽、江苏、浙江、上海,最后来到南方。在瑞安,扬柳一出现赤壁便去追,并给自己打气:像鸡公那么大胆!他的一腔热情只迎得扬柳冷冷地告白:我的爱人是明山,他和你在同一个车间上级班。话不多,也不愠怒,但什么都说明了。赤壁未免有些泄气。他曾夸口,说要把扬柳带回家,回家去捉黄鳝。他说他们那儿全是水田,一天捉黄鳝卖也卖几十元,比进工厂打工强多了。所以赤壁的外号也叫黄鳝。
明山看一眼赤壁,说:这不是经验。有人说是缘份。我以为是两个人趣味相投。
人们说明山口才好,能说会道。但明山常常一脸严肃,话不多。他好像总在思考什么问题。